双方谦逊了几句,齐立伦继续说道:“老朽对庙堂心如死灰,对贵军也非如盼甘霖,如此多嘴,毕竟还是为了自家,尚请罗军师恕罪。”
罗世藩笑了:“理所当然。老先生尽管直言,罗某心里有数的。”
齐立伦垂首道:“老朽愿献上犒军银千五百两,恳请罗军师保全敝宅。”
罗世藩有些不好意思:“惭愧。分文不取,罗某无法和兄弟们交待、尽数取了,也当真厚不下这份面皮,愧对老先生的款待。取半吧,我拿八百两,您也莫再推辞。这两天我便在您这里叨扰两三日,临走时我会留个字条,您存好。再有队伍过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齐立伦一乍舌:“往后还会有大军过来?”
罗世藩笑了笑没接话,再问道:“可否麻烦您再详细讲讲周围的地形?”
齐立伦忙道:“自然,自然。麻烦不敢当。军师不问老朽也要讲的。”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大致勾勒起来,“咱这里北面偏东有两山,一为九皋山、一为陆浑山,属于伊阳、伊川与嵩县三县交界。西北是高都川,再前面翻过女几山是永宁县(今洛宁)。西南是三涂山,在伊水北岸。向南,则是伏牛大山。出城不远便可见到汝水,顺流而下便是汝州府的伊阳、逆流而上,则进入伏牛山脉。行到汝水源头,西南不远是白河镇,那里是淯水(今白河)的源头。从敝县到白河镇约两百里、从白河镇沿河而下,三百里左右,便直抵南阳府。从南阳沿淯水再向南,西为潦河东为棘水,约两百里后汇于新野(齐立伦记错了,棘水并未在新野汇入淯水,而是进入湖北境内后才并流),过了新野,便是湖广了。老朽只知道淯水直抵襄阳府,那里的情形却当真说不上来了。”
罗世藩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齐立伦画出的轮廓,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在陕州认真看过的豫省舆图,两下里相互印证对照着。良久,长出了一口气,展颜拱手道:“多谢老先生了。您帮了我军大忙。如果不出意外,令媛令婿的大仇这事,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齐立伦忙再次谢过。双方复又闲扯了几句,各自歇下。是夜,齐宅里先后响起一两声丫鬟仆妇的轻声惊呼。不过,无论是齐家父子还是罗世藩,好像都没有听到。乱世,有时糊涂些反而更好。
嵩县被攻陷的第三天,高、尤二将向新安方向派出联络军使后,再次率军出发。五个战兵营在万余辅兵的支持下雄赳赳出南门,渡过伊水,向东南方向大踏步开去。当然,嵩县被洗了一遍,银库粮仓和富户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丁壮也被掳去不少。先是严卨征了二百人去洛府协防,再经过这一遭,留在小小的嵩县里的,已尽是些老幼妇孺了。随同众人一道被“强掳”去的,竟有齐士怡。不过,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过不多久,齐秀才会“趁贼人不备”伺机脱逃。嗯,不仅如此,还能带回一半左右的本地丁壮——这自然是罗少军师对齐老先生的一点心意。
大军离开,罗世藩却没跟着,与孙春龙等护卫依旧住在齐宅。几人深居简出,没在城里露面。显然,少军师在等关帅和罗咏昊。大军把县里的游民无赖全带走了,因此,往后的几天虽人烟凋敝,城里却也安静。
函谷关通向洛阳府的官道上一片大乱,人群拥挤着、哭喊着、推搡着、踩踏着向洛府的方向狂奔。尽管在孙富贵平日里认真的训()
练下王府护军表现不俗,听到占居两厢的命令后大都条件反射般地服从,奋力向两侧山脚、河岸挤过去,然而人潮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个体完全无法对抗,不少人还是被人流裹挟着,沿着官道向东而去。攀爬到山脚的护军们情况还好些,那些紧傍河岸的,不时有人被挤进波涛汹涌的河里。谷水本就不是一条小河,在函谷关这里,又有慈涧汇入,水势滔滔。敌前撤退不比正常行军,兵士们都没来得及卸甲,哪怕着的是皮甲,落到河里也会险象环生,至于铁甲落水,人基本上就完了。
幸好,殿后的是管培中的后队,两百余人勉强结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纵队,沿着官道戒备着。不过东边人群的纷乱喧嚣声,时时撞击着后卫们的耳膜,各人心中都是充满惧意。撤的太过匆忙,拒马什么的倒是带了些,但都在前面的队伍里,突然间大乱起来,赶车拉车推车的丁壮们把这些大家伙扔下就跑,不仅阻敌指望不上,反而把官道堵得严严实实,进一步加剧了混乱。没有辅兵的支持,战兵们更不可能临时构筑栅栏等工事,好吧,就算想做也做不了——锤子镐头锹铲也都在前面丁壮们手里,战兵的手里只有刀枪。连大盾都没有几面的后卫们知道,自己,很可能再也回不去洛阳了。
战场是最好的学校。以前从未亲历过真正战争的高级将领孙富贵,终于明白了一个连关盛云部的中下级军官都知道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识:敌前撤军,仅仅留下敢战的战兵部队断后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足够数量的辅兵和器材做保障。
学费是几百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