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枪炮声呐喊声仿佛并不存在,仿佛他们并非身处战地,而是身处承德避暑山庄那样的地方,日子过得很愉快。
到点了,李玉还是会安排饮食,不过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和过去那动辄一百多盘菜的架势不同,只有二十多个菜了,弘历对此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时局艰难,就不讲就那么多菜式了,要是能把那群贼人击溃赶走,朕再大摆宴席,起码三百道菜式起步。”
弘历笑呵呵的把饭菜吃下肚,也不要人伺候了,自己上手夹菜盛饭,觉得这还挺新奇。
被人伺候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动手,在他看来也颇有点意思。
虽然弘历似乎不在乎不紧张了,但是外头的战况还是不断的传到养心殿里,一会儿这个门告急,一会儿那个门告急,期盼的援军久久不至,军队士气低落,似乎难以坚持。
到了五月十一日,弘历得知皇城的东安门告急,连续三任东安门守将都被打死,兵力告急,需要内廷禁军支援,便点了点头,允许宫廷禁军出击,协防东安门。
传令兵走后,弘历看着陪伴自己的老臣们,无奈地笑了笑。
“前后好像还不到一年,朕这个乾隆盛世就没了,就一塌糊涂了,现在连京师都保不住,祖宗留下来的皇宫也保不住,祖宗的老家更是保不住。
说真的,朕这心里啊还真是挺难受的,朕自问在此之前并没有做过多少错事,就算做了,也会很快弥补,把影响消除,所以才有了这乾隆盛世。
可是为什么,这才一年不到,朕居然输得那么惨?朕有那么强大的军队,有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将军,有能干的臣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结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兰芳小国,弄得朕的江山四分五裂,朕还没有余力收复,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
朕骄傲了一辈子,满足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皇帝,建立了一辈子的功业,就在这一年间,什么都没了,诸位,你们说,朕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老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到最后,弘历看向了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的董诰。
“董诰,你素来敢说话,你说说看,你说说看朕和大清为什么输得那么惨?”
董诰看了看苍老的弘历。
“皇上,事已至此,老臣可以说真话了吗?”
“怎么,之前伱说的都不是真话?”
“大部分都不是,只是皇上喜欢听,所以臣只能说一些皇上喜欢听的话,不然臣也做不到军机大臣,也不能被皇上如此任用。”
弘历有些诧异。
“连你尚且如此,那朕身边的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上喜欢听歌功颂德的话,那么臣子就会说歌功颂德的话,如此讨得皇上开心,从而加官进爵。”
董诰缓缓道:“臣于乾隆三十年为官,至今二十三年,臣记得最初,皇上并非是一味接受赞美之词,也会觉得官员们的庆贺过于肉麻,觉得失真。
但也不知道何时开始,皇上不再喜欢听刺耳的真话,觉得天下已经稳定,已经不再有任何灾祸,乾隆盛世已经到来,可以安心做太平天子。
从那一刻开始,皇上就注定听不到刺耳的真话了,越能说话的人越能取得高位,会做事而不会说话的人只能苦苦挣扎,不得升迁,而当这样的情况充斥朝廷中时,大清也就出问题了。”
弘历听董诰说完,脸色非常不好。
“难道就因为朕不想听到指责的话语,所以大清江山才败坏到了这个地步吗?”
“是的,大清国之兴盛与否,全赖皇上一人,皇上英明,则大清强盛,皇上不英明,则大清衰弱,这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改变的。”
“那么多能臣干将,都不能改变吗?”
“皇上一言而决他们的生死荣辱,他们自然只会想着皇上,顺应皇上的心意办事,而不是去做正确的、对大清有好处的事情,这样一来,大清怎么能强盛呢?”
“这……”
弘历迟疑片刻,指了指自己:“难道大清的衰落,是朕的错?”
“不全是皇上的错,但是皇上绝对是有错的。”
在其他官员惊愕的注视下,董诰把这句心里话说了出来。
“其实大清就是皇上,皇上就是大清,所有臣子都是遵守皇上的号令办事,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可以反对。
既如此,皇上是圣君,大清怎么会不兴盛呢?皇上的错误如果无法纠正,大清怎么会完全没有问题呢?但是此前,没有人可以指出并且纠正皇上的错误。”
“就没有一个人敢对朕进言吗?”
“有,但是下场都不太好,于是就没有人再敢向皇上进言了。”
“………………”
弘历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盯着董诰。
“董诰,对朕说这些,说明你的胆子不小,朕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的胆子那么大?”
“臣的胆子不是一直那么大。”
董诰微笑道:“现在对皇上这么说,皇上不一定会杀了我,但是过去对皇上这么说,皇上一定会杀了我,为了保命,过去不敢说,皇上便以为臣懦弱。
而现在这样说,也不是因为臣勇敢,而是皇上不太可能杀了臣,臣的胆子就那么大,从未变大或者变小,臣敢不敢进言,主要还是看皇上是否愿意纳谏,皇上如果不愿意,臣又能怎么办呢?”
“原来是这样啊。”
弘历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大清江山之倾覆,朕也是责无旁贷啊……”
“皇帝者,一言以决兴衰也。”
董诰叹息道:“所以古人才会渴求圣君治理天下,才会有那么多的文章字句教会上位者如何做圣君,可自古以来,的确没有多少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