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公思忖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困惑道:“盈,从我年轻时候,就听说匈奴南下,烧杀抢掠。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么还在不停南下,人马还越来越多了?你说他们老实在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非要来抢别人?抢到了还好说,抢不到,死伤遍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他们图什么?”
刘盈怔了怔,叹息道:“大父,咱们和匈奴的风俗迥异,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放羊牧马,就没有别的产出……而且牛羊牲畜也不安稳,每逢冬季,一场暴雪下来,就可能冻死几十万的牲畜,没有牲畜,他们也会冻饿而死,为了活命,他们就会南下抢掠。”
老太公一时迟疑,无奈道:“这么说还是种田好,除非遇上大的天灾,不然一年到头,总能有些收成,不至于铤而走险,提着脑袋玩命。”
想了想,老太公又哀叹道:“盈啊,你说咱们汉家身边,有这么一群亡命徒,时刻惦记着南下抢掠,一个不慎,就会让他们得手,这可怎么办啊?”
刘盈苦笑道:“大父,亲朋之间,还能选择不来往,可邻居却是没有办法,我们和匈奴凑在了一起,是即决胜负,又见生死。这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那就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能长治久安?”
“有!”
刘盈很认真点头,“大父,我们正在归纳总结。”
刘太公好奇道:“那你能不能跟大父说说?我是个糟老头子,也听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可是瞧着你阿父一把年纪,还要出生入死,心里就不安稳。你也小小年纪,难不成也要一直打下去?大父不放心啊!”
老人家的忧虑遮掩不住。
刘盈点头,笑道:“大父,这事情说穿了,就是国家治理的问题……国史馆那边,一直在修秦史,眼下已经有了初稿,他们总结了不少东西,我也参与了,还提了不少看法。”
刘太公呵呵道:“盈就是聪慧,你都讲了什么?给大父说说?”
刘盈清了清嗓子,笑道:“大父,世人都批评秦朝暴政,这倒是没错。但如果把暴政归结到始皇帝,或者是法家,又或者是秦朝官吏身上,就有失偏颇了。不然为什么秦国能在几百年间,不断发展壮大,压着六国打?而一统天下之后,反而迅速崩塌了?”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其实就落在赋税徭役上面。周朝是井田制,一块地分成九块,中间一块公田是要交的赋税,其余八块是给农户自家的……粗略算算,周朝的田赋是九税一,我大汉是十五税一,还要降到三十税一,单以税赋来论,我们比周朝还要仁慈宽厚,爱惜百姓。”
刘太公呵呵笑道:“这很好,咱们刘家德薄,几年光景,就从亭长变成了皇帝,理当对百姓好一点,这样才能得到民心。”
刘盈用力点头,“大父圣明……其实之所以轻徭薄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主要是我们想收也收不上来。”
“哦?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刘盈笑道:“大父,秦朝收泰半之税,也就是说三取其二,足足是咱们的二十倍!”
刘太公眉头紧皱,“这我听你阿父说过,可我想不通,没统一天下的时候,秦国不就是这么收吗,为什么就能行得通?”
“因为严刑峻法!因为打压豪强,因为耕战立国,不断向外扩张。”
刘盈道:“大父,其实三取其二,老百姓也不是不能活……咱们三十税一,落到普通百姓身上,也不是这点田赋。”
刘太公点头,“没错,这我知道,你阿父当亭长的时候,就挖空心思弄钱,弄到了钱,就跟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我骂他,他还振振有词,说自己够仁慈了,其他亭长都比他手黑心狠。我偷偷打听了,你阿父还真没撒谎……老百姓活着太难了。”
刘盈点头,“大父,秦国外有强敌,时刻要战,因此必须以重税维持国家运转……地方豪强,贪官污吏,一经发现,严惩不贷。所以关中百姓,纵然辛苦,也能吃上饭,不至于饿死。可秦国一旦统一了天下,没有了外敌,依旧收取重税,没有及时下降税率,这个问题就来了。”
“因为国家大了十倍,东方六国,地方豪强众多,盘根错节,一时清除不掉。整个天下,又没有那么多清廉能干的官吏。地方上官吏贪墨害民,也没法及时传到京城。这些人都是要吃肉的,不留出足够的空间,填饱他们的肚子,他们就会吃老百姓的血肉,把百姓逼反……然后将罪责归咎给朝廷。”
“而如今汉家三十税一,朝廷讲轻徭薄赋,地方上还是会贪墨,还是会从老百姓手里抢,但好歹会有所收敛,不至于把老百姓逼上绝路……而且就算他们真的把百姓逼上绝路,朝廷轻徭薄赋,朝廷还是好的,是这些豪强巨室,他们的粮仓里堆满了粮食,不给老百姓活路。”
“这样一来,老百姓就不会把账都算到朝廷头上……出了事情,朝廷严惩贪官豪强,再把几个带头闹事的人处理掉,也就是了。”
“万不可像秦朝那样,毕竟朝廷收了泰半之税,无论如何,也没法推脱责任,和老百姓解释清楚的。就像陈胜吴广那样,起兵举义,天下响应,根本阻挡不住。所有的怨气,全都对准了朝廷!”
老太公上了年纪,脑筋转动慢了,足足够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不由得伸出大手,抚着刘盈的背,欣然赞道:“盈啊,好孙儿!你能说出这番道理,看来我汉家天下,可保无虞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