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西坝村。
堆满了一座一座小土包的那片坟岗。
地上除了几截刚燃完的香烛外,这里空荡荡,寂静没有一个人的坟岗里,只剩下老鸦聒噪三两声。
忽然。
砰!砰!
一座小坟包炸开,只见一头牛犊大的膘肥体壮山羊,灰头土脸的从坟坑里一跃而出,山羊看着四周,嘴里咩咩咩叫几声。
似乎它也有些迷茫。
就在这时,离山羊冲出来的坟包不远处,一座坟包下传出呼救声和拍打声,听那声音,有些像是老道士的。
山羊撅起蹄子,对着坟包就是一顿狗刨,坟包只有浅浅一层土,很快就被山羊刨挖出一口白棺。
砰!
棺盖从里面被老道士猛的掀开,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老道士,不停大口大口呼吸着。
“哎呀!我的娘啊,老道我总算逃出生天出来了!”
老道士这句话似乎带着一语双关。
冷冽的空气灌入肺里,人打了个哆嗦,脑子也终于清醒了些,这时候的老道士似想起什么,他手忙脚乱的爬出白棺,然后开始趴在漫山的一座座小土包前喊晋安的名字。
似乎老道士早已知道晋安跟他一样,也被埋在这些土包底下。
很快,老道士找到了另一处炸开坟包下的白棺,结果只看到空棺,晋安并不在棺材里。
“莫非是小兄弟比老道先一步逃出昌县鬼域吗?”
“那么小兄弟现在去哪里了?”
老道士有些着急,担心晋安不了解昌县所有内幕与真相,万一接受不了刺激,发疯了,或是绝望跳江了……
跳江?
老道士顿时心生不好预感,人慌慌忙忙跑向江边,把西坝村沿途江堤都找了一遍。
然后老道士看到了一段江堤上留下的鞋印。
老道士面色瞬间一白:“小,小兄弟真的承受不了现实,跳江自尽了?”
老道士悲从心头起,想起过往一个月的种种,越想越是悲伤,竟是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莱。
……
夕阳西下。
晋安离开昌县后,原本想去喇叭瓮棺材寺庙,但他见天色渐渐昏暗,只得又独自一人拖着寂寥背影,形单影只的默默重回西坝村。
他原本是想打算看看五脏道人尸骨、无头女子泥塑像、以及被泥塑像吃掉的王铁根父子俩是不是真实存在,为什么一趟走阴下来大家全都不见了……
可晋安还没到西坝村,夕阳落幕下小荒村,忽然呜呜咽咽,鬼哭狼嚎,大白天在闹鬼了?
“小兄弟,呜呜,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跳江自尽……”
“呜呜呜,你为什么不等等老道我……”
“你这么一走,你说你连个替你收尸的人都没有,除了白白便宜了江里的那些鱼虾鳖蟹,死后尸骨无存,让老道我以后每逢清明节想拜祭你都没个扫墓地方……”
“虽然你我相识才一个月,可老道我早已把你当作情同父子一样的亲人……”
“这世间最大的诀别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呜呜……”
老道士捡来坟地来没烧完的纸钱,与烧半截熄灭了的香烛,人破败江堤上一边祭奠晋安,烧纸钱,一边时不时拿道袍抹一把眼泪,又擤一把鼻涕。
平时他最爱惜的道袍,此刻脏污了一大片也不去管,只剩悲伤。
此时就连平时里没少跟老道士怼脾气的山羊,受到老道士的情绪感染,也似是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些什么叫生离死别,难得安安静静站在老道士身边,还时不时拿羊角轻碰碰老道士,像是在安慰老道士()
,然后抬头朝奔涌的阴邑江咩咩咩叫几声。
就当山羊在安慰老道士时,忽然,它像是听到了什么,抬起羊头望向西坝村村口方向。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怨夕半江金。
夕阳斜照下的金光,照进西坝村,照进走进荒村的那一道天地孤影,咩!
山羊四只蹄子原地撒欢的一蹦,然后蹄下尘土扬天,如一头牛犊的轰隆隆奔跑过去。
“傻羊?”
“老道?”
当晋安走进荒村,看到趴在江堤上鬼哭狼嚎的熟悉道袍老道士,人彻底愣住了。
既有忽然重逢的惊喜。
又有不敢确认的不敢靠近,他害怕这又是一场梦幻泡影,害怕自己走近后,这个残酷的梦再次破灭醒来。
很快,晋安就知道这一切不是梦了,因为一头长得像羊的牛犊,地动山摇的朝他撒欢奔来,一头扑进他怀里,险些没把他当沙包撞飞出去,晋安终于惊喜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老道士和傻羊都是真实存在的!
“小兄弟?”
“娘啊!诈尸了!”
江堤边,响起老道士的惊天惨嚎。
……
一老一少一羊在阳间又聚首,花费了不少功夫,老道士才终于确信晋安因为嫌今天江水太凉,并未投江自尽。
而晋安也终于确信老道士和山羊的确是真实站在自己眼前的。
“老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昌县,真的在十年前就灭绝了吗?那我们在昌县做得种种努力…我们救出来的那么多人,大家,都不在了吗?”
晋安现在是心头有无数疑问,为什么他退出走阴,从阴间回到阳间,一切像是仿若过去了十年之久般?
到底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晋安现在很迷惘。
感觉自己仿佛被天地所弃,如无根浮萍漂泊在无尽汪洋上,孤独,茫然,不知所措。
他急着把自己白天所听到关于昌县十年前的事,全都对老道士说出,仿佛只有不停的找人说话,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非只是一场让人恍惚的梦。
然后,晋安从老道士口中得知了一切真相,当得知昌县就是鬼域,鬼城,他们陷入鬼打墙整整一个多月时间里时,晋安脸上的复杂神情,久久无法平息。
昌县百姓,实际上早在十年前就已死绝,被青钱柳害死的数万百姓冤魂,因为执念太深,怨念太重,最后化昌县为一个极为厉害的鬼域,鬼市,他和老道士过去一月在昌县所经历的种种,都是鬼打墙影响世人的心志。
十年前那一场劫难,无一人逃出昌县,也无一人出手帮过昌县,所以被困在昌县里的万千冤魂,怨念越积越多,到了后来即便镇国寺的佛法高僧法器,都再也压不住这满城冤魂。
所以再到后来,这些满城怨气开始冲出城外,已能影响数十里外路人心志,引活人进入昌县,一遍又一遍重蹈他们的覆辙,被困一辈子出不去。只有拯救满城冤魂的十年前心结,才能得以离开昌县这个已经成长到厉害至极的鬼域。
而如果解不开这满城冤魂的心结,则永生永世被困昌县这个鬼域里。
比如晋安,老道,都是无意中被影响心志,误入了昌县这个住着数万冤魂的鬼域。
此时夜色已黑,一老一少一羊围坐在荒村西坝村篝火旁,老道士继续往下说着:“这整件事的真相,白棺里那位凶主知道,倚云公子也知道,她们因为各自种种原因,主动入局破局,但又因为一些原因,无法主动告知我们真相。因为我们都身处在鬼域里,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反()
而就不美了。”
“而当小兄弟你在阳间除千年邪木,下阴间成功破棺材寺庙的那一刻,小兄弟你就是这十年来唯一破局的人,是小兄弟你把鬼域昌县里的万千冤魂从迷失的深渊里拉回来,这是一件大功德无量,比亲手杀死千年邪木青钱柳还要功德无量的事。因为昌县这个住着万千亡魂的鬼域,鬼城,满城数万厉魂的冲天怨气,只因小兄弟你一个人而得以消散不少。”
“这一切真相,都是那位大头道友临走之前,告知老道我的。”
“原本小兄弟你走阴成功,重归阳间后,大头道友就已经准备把一切真相告知我们的,但小兄弟你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神经到处奔波,人太劳累,退出走阴后在棺里熟睡着了。大头道友一直没等到小兄弟醒来,他因为要赶在黎明前,送黑棺里的那位阴阳先生和那些孤魂回去,所以先提前走了。在离开前,他将一切真相都坦白,让老道我转告给小兄弟你。”
“小兄弟,这回还好有你在啊,老道我一早就说中了,小兄弟你命格硬,你的命格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面相!”
即便已经过去一天,早已过了一开始初闻真相时的惊骇,可老道士现在想想依旧心有余悸,而当说到最后,老道士又重新恢复回那个洋洋自得的不正经样子。
虽然老道士已经说出所有真相,可晋安心中依旧有无数疑问。接下来,晋安朝老道详细询问细节,这才得知了更多细节,逐渐梳理出了时间轴。
早在十年前,五脏道人和香烛店老板、以及陈皮这些人就都已经死了。
而王铁根父子俩是近期才被棺材寺庙吃掉的。
喇叭瓮棺材寺庙和昌县鬼域,是两个怨气冲天的阴地,过去这两地本是互不侵犯,但随着这几年昌县鬼域越闹越凶,昌县里的万千冤魂,都想借助聚阴盆的死而复生神迹,重活阳间。于是近些年,随着昌县鬼域的怨气越积越重,鬼域范围越来越大,逐渐向喇叭瓮棺材寺庙蔓延。哪怕棺材寺庙已经证实并没有聚阴盆,但那些冤魂已经丧失理智,不管不顾。
也正是因为在这种契机下,让白棺里那位凶主,最终决定以身涉险进入昌县鬼域,设法阻止鬼域吞噬自己的旧身,以免鬼域真的吞噬旧身,最后天道又把劫数都应在她头上,阻碍她修阳身。
因为她与旧身本就是同体,她无法接近棺材寺庙斩杀旧身,因而只能以身涉险阻止鬼域的蔓延。
也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先是有王铁根父子误入棺材寺庙避雨,比棺材寺庙里的无头泥塑像吃掉。
没过几日,晋安又误入棺材寺庙险些也被囫囵。
接着他在山里被五脏道人所救,埋葬五脏道人。
然后他下山,恰巧遇见主动进入昌县鬼域的倚云公子。
但那时候的昌县鬼域内怨气,已经覆盖极远,晋安一开始就已经坠入鬼域的鬼打墙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连后来敕封三尺的五雷斩邪符都破不了整个昌县鬼域的鬼打墙,就连京城镇国寺的高僧佛器都已经镇压不住满城冤魂,足以见得这昌县鬼域已经成长到恐怖滔天地步。所以只是一缕残念亡魂的五脏道人,也未能看破这一切迷雾。
所以晋安在与倚云公子相遇时,就已经误入鬼打墙。
再然后就是晋安进城后发生的一切了。
“小兄弟,万幸咱们爷俩都不曾想过害人,而是助人为善,我们在鬼打墙里,帮助那些冤魂,那些冤魂虽然死得惨,满城怨气,倒还未完全泯灭人性,只困住路人,不让路人离去,并没有想过要残害我们。”
“小兄弟你这头羊能在鬼域里安然无恙活十年,老道我估计当年昌县还未灭亡前,五脏道人曾帮助城里百姓,所以那满城冤魂也未想过伤害五脏道人带在身边的这头()
蠢羊。”
“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啊。”老道士深深感慨一句。
晋安对老道士的话,深表认可。
只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细节不对:“既然是鬼打墙,满城无一个活人,为什么纸扎人能附身阴祟?为什么刺阴师还能在阴祟身上刺青种邪魂?”
“而且,为什么当初林禄家守棺的那些人不怕三阳酒?为什么我们还能替细柳姑娘驱邪?”
这个问题似乎也难住了老道士,老道士苦思冥想,想得下巴胡子拔断一根又一根。
“也许纸扎人和刺阴师,一开始就没打算为善,所以既然满城冤魂鬼打墙,他们假戏真做真做?只想一探究竟阴气最重的文武庙里有没有聚阴盆,然后好破局离开,只不过他们以残道破局,而非以善念破局?具体真相是什么,小兄弟估计只有找到刺阴师本人才能得知真相了,刺阴师的本事,给阴祟种阴祟,培养出更厉害的双子邪祟为他杀人,破局,这事也不难理解。。”
老道士继续往下猜想道:“至于林家守棺人为什么不怕三阳酒,细柳姑娘腿上画驱邪符时也没用,小兄弟你忘啦,我们可是陷入鬼打墙里,什么都有可能,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听完老道士的解释,晋安闻言想起了那天看到的细柳姑娘的腿,若有所思:“这就好比是细柳姑娘太逼真了?”
老道士与晋安默契的对视一眼:“对,细柳姑娘太逼真了。”
而按照老道士所说,他们算是第一批破局的人,而晋安正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晋安自从进入鬼域第一天起,就一而再的不停出手救昌县百姓,甚至还设粥摊布施乞丐,救路边阿猫阿狗小动物,得到了满城冤魂的善意,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成功破局。
而破局后,为什么人会从棺材里出来,晋安猜想,这或许就是寓意了昌县那满城冤魂的执念,渴望死而复生吧?
虽然心中还有许多细节疑问没得到解答,但晋安现在是唯恐避之昌县不及,哪还会主动再入一次这个大鬼窟。
而当了解到昌县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化为修罗鬼域,晋安再回想起白天入城,后背一下子惊吓出冷汗。
他居然没被再次拖入鬼域鬼打墙里,估计是平日里与昌县百姓交好,结了善缘。
但这只是晋安的个人猜想。
他是绝不会再作死入昌县了。
咕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