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姑娘,放心,我杀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他们自以为放下屠刀就可成佛,真是妄想。今日,便由我来做这断案的清官。”
师稻青想操控法剑,却发现这剑宛若篓中之鱼,已不为她掌控。
他仅用两根手指,就接住了她倾力的一剑。
娘亲亲至也不过如此吧?
很显然,这老人是高手,最顶尖的高手!
他双指碾断了师稻青的法剑,长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推出,师稻青怕这掌劲伤及身后镇民,不得不接。
这一掌看上去轻飘飘的,力道却足以将山岩碎成齑粉。
师稻青手掌与之对碰,当即被震退数丈,俏颜苍白如雪,一点血色浮不上来。
‘驱魔掌?这魔头果真来自大招寺?’师稻青暗暗心惊。
一个念头的功夫,又有一批人头飞了起来。
镰刀收割麦子一般。
“住手!!”
师稻青清叱,双指骈出,又递出一道莲法剑。
这道法剑再度被轻描淡写地接住,老人并未立刻还招,而是苦口婆心道:
“他们的罪过都是亲口承认的,好姑娘不该心软。”
“凡人的罪孽该由官府审查、定夺,不由你越俎代庖!”
师稻青雪袍迎风飞舞,眸中迸射亮光。
数十剑在一息之内刺出。
剑光笼罩老人四周,一时间,他像是陷入了十多人的围攻之中。
老人宣了声佛号,一双枯瘦的手快若闪电地探向四方,竟将所有的剑尽数接住。
“官府可没我清廉……好吧,好姑娘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杀几个仙人吧。”
老人仰天大笑,伸手掸了掸毫发无损的身体,猛一跺脚后,身子平底飞起,杀入人群,一时人头滚滚。
栊山掌门见势不妙,想要逃走,可老人来势太快,他根本遁逃不及。
“爹……”
竺沫心口一痛,拔剑去救,拦挡在了掌门身前,可不等她出手,她的这位生父就将双掌拍到她的背上,迫使她双足不稳,不得不朝着老人攻来的方向跌去。
他想用女儿的生命,为他争取些逃命的时间。
一时间,竺沫如坠地狱,只觉心血凝成石块,在她胸膛中寸寸开裂,她对亲情的最后一丝念想,在这一推之下荡然无存。
迫近的死亡甚至不给她时间去怨恨,她闭上眼眸,心若死灰。
但她没死。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猛地一拽,抱入怀中,连带那一掌的威力也被这柔软的怀抱卸去。
竺沫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伏在师稻青的胸口,她诚惶诚恐,转过头去,恰好又看到掌门被那老人追上,不得不施展鱼鹤真法反击。
老人看也不看他的武功,只是定罪:
“教子无方,卖女求荣,当杀。”
须臾间,这位名望极高的栊山派掌门便被削去了头颅,脖颈切口平滑如镜,鱼与鹤还未成型,就被暴雨冲散。
“……”
竺沫看着这幕,眸中再闪不起半点亮光,只低声呢喃:“多谢师小姐救命之恩。”
师稻青将她放下。
可竺沫双脚才一落地,就抄起长剑,朝老人斩去。
她不是要为谁报仇,只是一心求死。
近日她连连受挫,心绪起落,此刻更如焦炭灰烬,如她毫无生趣的人生一样。
“不可!”
师稻青还想去救,可竺沫出手太过决绝,转眼已到了老人面前。
嗜血好杀的老人却只是弹开了她的剑,没有杀她。
竺沫右手虎口震的发麻,便换了左手再斩过去,她的剑又被弹开,寸寸断裂。
“我假扮仙子,欺瞒世人,自轻自贱,人尽可夫!你这魔头自称清官,可你连我都不杀,又算哪门子清官?!”竺沫望着坠入泥中的大剑,癫狂哭泣。
“当今世道险恶,你这样的弱小女子又能担得起几分?我不治你的罪。”老人淡淡地说。
竺沫坐在泥泞之间,双眸木然。
二十多年颠沛流转,辛劳耻辱在她心中流淌过去,本如死灰的心又阵阵悸动,令她痛哭不止。
她忽然明白,亲情名势皆是不可靠之物,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恩宠淡漠全在一念之间,她半点做不得主。而她始终执迷不悟,爱慕虚荣,轻贱自身,待真正醒悟之时,早已恶果累累,铸成大错。
她双手捧面,心如刀绞。
师稻青也大致明白竺沫经历了什么。
她和竺沫都身处命岁宫,可她们眼中的神宫却截然不同。
对师稻青而言,命岁宫是她的家,秩序井然,上下和睦,可对竺沫而言,那却是一座日夜凌虐她的巨兽,身处其中,终日担惊受怕,命不由己。
‘怎会如此呢?命岁宫怎么会是这样的地方?’
师稻青的眸中闪过刹那的茫然,忽然,她想通了很多事。
这个世上,有许多人,他们位高权重如同帝王,却愚蠢顽固得令人吃惊。而当她了解这些人的过往时,又发现,他们曾经也拥有雄才大略、绝顶智慧,是什么改变了他们呢?仅仅是耽于逸乐声色犬马吗?
过去,师稻青一心修道,不耽溺外物,自以为活得清醒,可今日她才明白,她也始终活在权势为她编织的茧房里。
作为命岁宫宫主的女儿,她的身份是天然的权力,她一生下来,与周围人的交谈、沟通就全被异化了。她时刻感受着他人的仰慕、尊敬、吹捧,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真正的所思所想,也无法怪罪他们什么。久而久之,她也将丧失与人共情,体恤他人的能力,变得愚蠢顽固。
她从小在命岁宫中长大,可她对命岁宫的了解,未必就比竺沫更多。
想到这里,师稻青也感到一阵心痛。
她自认为的从未行恶,会不会只是一种固执己见,就像这老人滥杀无辜,却自称是替天行道一样。
心如刀剜之余,师稻青也感到一阵轻松。
道心的阻滞感淡去许多,连呼吸都畅快了起来。
宛若拂去镜面灰尘。
女子剑心明亮,俏目生辉。
老人还要杀人时,师稻青以云烟步飘近他的身旁,以剑指劈向他的脖颈。
老人第一次终止杀人的动作,露出严肃之色。
他伸出一截手指,点向师稻青的剑指。
这是大招寺的武功,一指禅。
他的武功修为很深,一指禅也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一指似快似慢,蕴含着清静无尘的禅心,又外放着为佛护法的决绝之意。
两指相触,悄无声息。
道场高高的院墙却在一瞬间爬满了裂纹。
师稻青踉跄后退,唇间溅出一蓬鲜血。
她虽有所明悟,可这丝明悟根本填不平他们之间的差距,面对这修为深厚如海的魔头,她依旧毫无胜算。
不过,这一剑也非全无所获。
老人虽以一指禅将其破去。
可他蒙着臃肿头颅的白布却被这破碎的锋芒撕裂,化作数十根随风飞散的布条。
随着布条被剑气挑去,老人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容。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包裹在白布里的,竟是又一颗头颅。
一颗同样奇丑无比、却稍稍年轻一些的头颅。
这男人竟有两颗头!
那头颅缓缓睁眼,眼睛贼溜溜地扫了一圈,讥讽道:“你又在做你的清官大梦啦?这些人罪过不同,哪怕同是受死,刀法也该不同,有的该砍头,有的该活剐,你这样一刀切了,谈什么公平?你这水平太差劲啦,还是换我来吧。”
“你这修欢喜禅的疯子,少对我指手画脚。”老人冷淡道。
“修欢喜禅怎么了?人生在世,理当纵情享乐,唯有先讨好自己,人才能心甘情愿地去怜爱世人,才对得起老君馈赠的一世性命!我修欢喜禅修的是康庄正道,你呢?!练了两百多年的童子功,压抑人性,泯灭人性,早就入魔哩!”另一个头颅毫不服气,嘲讽个不停。
“自古邪不压正,你修正道,怎么抢身体抢不过我这修魔道的?”老人反问。
“邪不压正?哈哈哈,这鬼话你自己信吗?若当真有邪不压正的规矩,你早给这仙子砍了!”
这颗头颅一边骂着,目光也在乱瞄,他先是瞥见了竺沫,已觉极美,又瞧见了师稻青,更惊为天人,一时欲念横生,骂着骂着声音也软了下来,央求道:
“仙子好翘的身段,定是魔王波旬派来迷惑佛祖的!哥哥,我的好哥哥,佛敌当前啊,你快将身子借我用会儿,我要为这仙子驱魔!”
“妄想。”
老人冷冷回绝,说:“世上何来波旬,佛祖以其喻人心之执,乃心魔也,你受六欲所执,滋生心魔,那你便是波旬在世间的亿万化身之一。”
“血口喷人!你也是佛敌!”那颗头颅的情绪重新激烈。
围绕着佛魔之辩,两颗头颅越吵越凶,皆自居正统,指责对方居心叵测。
这争辩之际,师稻青也认出了这妖魔的身份。
世上见过这妖魔的人不多,可一旦见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他是谁。
他是大招寺的叛徒。
是修炼地狱法、有双头佛之名的妖僧。
觉乱。
三个月前,痨哭山下,正是妖僧觉乱一掌打碎了夏如的修为,将其震入滔滔长河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