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道:“一词数意,一画百境。相信观画之人,各有所知,勿论画师之意,观者自有心。”
李嵩道:“不错,有画者之见,自然也有观者之见。不知沈兄弟看到是哪一个?”
沈放道:“我看的是画中人,先生画中自成世界,小子妄自猜度,多有亵渎。”
顿了一顿,又道:“这画中五人,先说地上那小儿,他眼中只见小骷髅玩偶,那货郎在他眼中可有可无,与死者无异;小儿身后那妇人,对那货郎既有惧怕又有憎恶,在她眼中,货郎以妖法惑人,与骷髅鬼怪无异,只怕恨不得他死;货郎身后妻子,眉目含笑,在她眼里,货郎以骷髅做戏谋生,那便是全部的价值所在,骷髅就是夫君,夫君也是骷髅;而那货郎,目中空洞,望向骷髅与小儿,嘴间却带笑容,这骷髅戏逗的是儿童,还是他自己,只怕两者具有,他以骷髅为戏,苍天以他为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挂线的骷髅。这画上五人,在四人眼里,货郎都是骷髅一具。”
沈放叹了一声,最后道:“画中五人,唯有那待哺的婴儿背对货郎,除了吃奶,别无想法,也只有他眼中没有骷髅,乃是完完整整的生。天地以人为戏,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众人都是不语,半晌还是马公越先道:“白脸哥哥,你好会编故事,这货郎一家好生可怜,若再加些枝叶,只怕我都要哭了。你说画中五人,唯独那婴儿眼中不见骷髅,这句好有道理,我怎么想不到。”
梁楷望望李嵩,道:“果真是一生一死么?”
李嵩长舒口气,道:“一年之前,我在北门城外,见一货郎,一家三口,一副挑子,便是全部家当,正在以骷髅戏招客。我见那货郎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舞动骷髅傀儡之时,仍是面带喜色。我驻足良久,归来想作画一副,却迟迟不能落笔,一直拖到此时,直到宋家小子送了我几幅骷髅图。”
梁楷道:“宋惠父么,我说你要他的骷髅图干什么,原来是要画这幻戏图。不想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你这画意藏的太深,只怕十个与九个都是不懂。”
李嵩呵呵一笑,道:“实话实说,我自己也是一挥而就,未必就有沈兄弟想的这么多,只是我冥冥中觉得就该如此画。”对沈放拱手道:“与君一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小兄弟,果然是与众不同。”
沈放拱手回礼,道:“得见神作,是我该多谢先生才是。”
李嵩只道他是客套,对这少年更增好感,他却不知沈放此际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掀起了滔天大浪。
就在观画之时,忽然想到,画中是何样一个世界,人物各自想些什么,这个念头一起,突然让他解开了心中一个大大的疑惑。
若以书画文字而论,确实作者与观者都有所见,甚或各执一词,针锋相对。自己一招“渔舟唱晚”,面对柯云麓和解辟寒,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可若是“金锁”呢,他心中笃定,莫说是柯云麓,就是大荒落、谢疏桐那样的高手,也不敢直面“金锁”一击。
他始终不解,为何自己所创的“烈阳”“渔舟唱晚”两招,与当日的一招“金锁”差距何以如此巨大。
此际终于明白,那一招“金锁”就是愤怒,自里到表,别无杂质。而“烈阳”不过是自己看到的太阳模样,这其中差异何止千里。
“烈阳”若也是一幅画,说话的仍是作者与观者,而“金锁”却是画中人自己开口,这便是差别所在。
情到极致,便是无情,至精至纯,便是天地之本。天地至极,便是大道,大道当前,无人可敌。
沈放终于明白了《天地无情极》中要说明的道理,但他却是毫无喜色,甚至心灰意冷。
假以时日,不管是自然万物,还是人生百态,他总能体会接近一样根本,由此创出人力极致的至纯之剑。
但他受经络所限,身体却是无望至纯至净之境地,即便他能创出剑招,也是使不出来。这天地无情极的奥秘看似触手可及,却终究还是空中楼阁,镜水月。
梁楷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与老友相谈甚欢,也是高兴,问道:“你如何到这里来了,也是入学的么,可没听过书院还有武林高手啊。”
沈放这才回过神来,道:“是魏伯言老先生带我前来,开开眼界。”
梁楷道:“魏先生?你如何认得的他?”
沈放道:“不敢说认识,前些日子,北城外流民营断了粮食,道济大师指点我去寻的魏老。”将流民营之事,说了个大概。
梁楷点头道:“原来如此,此等买卖,也就魏先生做的出来。”
沈放也是好奇,道:“魏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