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最终还是知道了温凉如此对待自己的原因,然而得知了原因后, 这位天之骄子却愈发不能理解。
他看着温凉的胳膊, 那处刚刚被他逼着上药, 如今仍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先生,若你不能告知原因。再有下次,我怕是得多派几个人看着你了。”胤禛摇头说道,他却是从来不知, 温凉有自残的习惯。
“某并没有自残的习惯。”温凉淡然地说道, “绿意朱宝想要某寻个责罚的对象,某思来想去, 与他们并无关系。”
“那与先生就有关系了?”胤禛本该立刻去提审那些被揪出来的人,可如今坐在温凉对面一板一眼要问出个真相的模样, 却丝毫不带着焦急的感觉。
“自然是有。”
“那是为何?”胤禛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看起来不骄不躁, 不缓不急。
温凉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然后面无表情地闭嘴。
……用事实演绎了一个不想说话的模样。
胤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温凉, 第一次看到他这个幕僚的烟火气,“罢了,若你真不想说, 此事便做不知。只是先生,不要再有下次了。”温凉对他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可不希望等他离开后,得来个温凉自残而死的消息。
温凉点头。
胤禛正欲起身, 复又想起什么事情重新坐下,招手把门外守着的苏培盛叫进来,“那虎皮呢?”
苏培盛赶忙让人送进来。
温凉看着后面被人抬进来的硕大虎皮,耳边是胤禛的声音,“这是狩猎时忽然扑出的吊睛大虫,这白色倒是难得。本也不打算伤他,奈何大虫食肉,禁不得诱惑,被我射中而死。”
温凉粗粗一看便知道这虎皮毫无伤痕,端是上品。
“如此贵重,爷不该赏赐与某。”温凉淡声说道。
胤禛却是不允,“这可不是对先生的赏赐。闻说先生生辰,那时我在外无法祝贺,眼下这便是给先生的生辰礼,难道先生还要推拒不成?”
温凉一顿,又一顿,幽黑眼眸深处闪动着微波。
收下了。
胤禛离开后,温凉的指尖摸了摸胳膊上的伤势,想起了妹妹温和。
他至今仍然在奋斗的原因。
温和是孤儿院最可爱的小妹妹,比起不爱说话的温凉来说更加受欢迎,不过一直很爱粘着温凉。她出现在孤儿院的原因只是走失,与被故意丢弃在孤儿院的温凉来说好上太多太多。
温凉仍记得母亲每到生日他那天便会发疯嘶吼,用任何东西抽打他,如果他能掉几滴眼泪,或许下手还能轻点。可温凉永远都面无表情。
那下手只可能更重,更加毫无节制。
温凉出生在七月十五,他的父亲也死在七月十五。他的出生带走了父亲,也带走了正常的母亲。疯癫的母亲在他身边度过的最后一次生日,是她把他殴打昏迷丢到孤儿院门口的时候。失踪八天后,警察在河边找到了尸体。
院长以为温凉永远都不知道这个消息,谁都看不到窗台下的男孩。
母亲死在七月十五。
温凉用力收了收手掌,看着皙白手背上微起的青筋,然后长长吐了口气。又恢复成平静的模样,温和会好的。这样,和这个不知所谓的系统绑定在一起也无所谓。
久久不曾说话的系统意思意思地表达了一下存在感,【宿主,请不要对系统进行人生攻击。】
【你是人?】
系统具象化地在温凉的脑海中敲出了六个大大的省略号,形象生动地表达了己身的不满。
等温凉站起身来时,刚才泛起的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他迈步回到书桌前,伸手翻找了下他此前放在桌面上的东西,然后取着本压在最底下的东西站着翻开。
温凉曾在出现在这里的头几天便把他所记得的东西都写了一遍,写完后又把他们全部给烧了。不管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安全,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才叫秘密。
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样的说法也不见得没道理。温凉思忖后,重新用着英语编写了唯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记录。即便是有外来的传教士过来,也完全看不出温凉到底写的是什么意思。
中式英语,一个在未来即将被发扬光大的新语种,在温凉记录的过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温凉翻看了最近这段时间的记录,然后又把这本本子塞到隐蔽的角落里面,这才在书桌面前安然坐下。眼下胤禛匆忙忙赶回来,自然不会是因为柴房走火的事情,温凉低头看了眼脚底下踩着的虎皮,沉默了半晌。
即使是秋天,坐着虎皮的感觉也很像是傻瓜。
然而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方才胤禛送过来时的画面在温凉的记忆中已然不清楚,但是那一刻的奇妙感觉,却让温凉有点难受。
心口有点难受。
他不曾告诉过温和他的生日,这是个不祥的日子。那天绿意询问时,许是甜酒喝多,加之朱宝那哭唧唧的模样,答案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那甜酒果然是口蜜腹剑的东西。
温凉面无表情地生气,喝酒误事。
……
胤禛的确是赶着去审问这些最后被逮住的人,不管后面逮住更多的人,张酒泉始终是里面最被重视的一个。
张酒泉的确是从胤禛还小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了,与张起麟苏培盛一起在同个时间段过来。胤禛对他不算是十分看重,但从小跟在身边的侍从,总会带着几分宽厚。
只是没想到最后变节的,居然还是他。
温凉猜得没错,在宫内的日子里并没有使张酒泉产生异心。他产生异心的时间甚至很短,只有这一两年的时间。
而令他变化的,自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宦官爱钱,这是整个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无儿无女,这辈子甚至连祖庙都进不去的人,这能抓紧的东西,可不只剩下钱和权了吗?
权难得,可这钱,只要绞尽脑汁,便容易获得。
但是偏偏胤禛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若是有人因贪钱出事犯到他手里来,他从来是毫不留情。也因此,在胤禛身边的苏培盛张起麟等人虽然敢收钱,却不敢乱收钱。
张酒泉的地位比不得苏培盛张起麟等人,眼热得半死也毫无办法。一日在外头办事,临到头事情还给办砸了。张酒泉缩在外头喝闷酒,又不敢真的喝到一身酒气,生怕回去的时候被责罚得更惨。
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人找上了。
最开始的时候,张酒泉自然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甚至打算回头就把这件事情报告上去。然而有一就有二,张酒泉偏偏那段日子也倒霉到了极点,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一直被张起麟训斥,最终一咬牙便投了敌。
他身份不同,有了那人给的钱,很快便顺溜地摆平了针对他的人,然后顺利地又升了一官半职。张酒泉虽然投靠他人的时间短,可在高位者,便是三言两语都比在底下的人呆一辈子强。
金钱的交易不牢靠,却也很牢靠。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让张酒泉再重新沦落回那赤贫的日子,他是决计不肯的。
一条路走到黑,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从屋内走出来的时候,胤禛神色淡淡,手里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指缝,“其他的人都处理了。”
他没说张酒泉要怎么办,张起麟已然心知肚明。他沉默应是后,又跪下谢罪。
胤禛摆摆手,“便是没有你,他也会如此。碌碌无为的人只会为自己找借口,若是他与你一般得用,也不会至今仍是个小喽啰。”胤禛说得随意,张起麟内心一阵欣喜,这话可不证明了贝勒爷心里还是有他的,这大半年的压抑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苏培盛也知道这个理,等到贝勒爷回书房后,他和张起麟守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这小子还算是运气好,赶上这一遭让爷想起了你,不然就等着哭去吧。”苏培盛靠在柱子上,和张起麟是聊着,这耳朵也是时常关注着屋内的动静,生怕贝勒爷什么时候有了动静他没听见。
张起麟哼笑了声,“别说了,再过两日贝勒爷也照样会想起我,不过是迟些罢了。”他们两人斗嘴几句后,又各自安静下来。
顷刻,才听张起麟又说道,“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格格像是神了?”
苏培盛往后头看了眼,确保屋内没动静后随口接了句,“什么是神,天子在头上呢。”
张起麟白了他一眼,踹了他一脚,“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人家的才华,谋略,你小子要不要命了?”苏培盛拍了拍屁股的印痕,没好气地说道,“格格脑子好使,不然怎么会当幕僚。幕僚什么意思,你懂屁。”
“这一次的事情,若不是她顺藤摸瓜,还真可能抓不到张酒泉这家伙。这酒囊饭桶我都看不出来有毛病,真是厉害了。”张起麟若有所思地开口,“就是可惜了点,是个女子,要是个男人,现在当官也不是难事。”像他们贝勒爷这种皇家子弟,要推个人上位也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温凉本身又是谋略出众的人。
“你可闭嘴吧你。”
院内知道温凉情况,除了贴身伺候的两人,便只有胤禛苏培盛了。没有主子的命令,苏培盛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看着张起麟在这使劲猜,肚子里头一通爆笑,不过也不敢再有任何嘲讽的心思了。
温凉此等人物,当如魏晋狂士,逍遥洒脱。人愿意当一辈子的姑娘,那也是人家的事。苏培盛可没有插嘴的余地。
唠叨了几句,屋内略微响起了动静,苏培盛眼观八方耳听四面,立刻便入内去了,留着张起麟一个人守着柱子发呆。
咳,以后对西北角那头还是悠着点儿。那虎皮,可是亲口得了皇上赞许,贝勒爷本打算供起来的,可不也是说送人就送人了?
……
温凉刚回到屋内,绿意便轻手轻脚地把屋内的暖炉挪了挪位置,生怕把温凉给冻着。等到温凉身上因寒冷带来的刺痛酸麻消失后,这才主动靠近了点暖炉。
今年的冬天,着实是太冷了点,朝廷已经开始陆续接到各个地方有冻死现象的奏报。然温凉清楚,按他的记忆中,明清这数百年的灾祸的确是比此前多,温度也有显著降低,这是全球无法逆转的事情。目前只能等待朝廷如何处置。
数日后,京郊开始有“路有冻死骨”的景象,九门提督与工部开始忙碌于安抚灾民及修筑平房。到了大雪纷飞时,沉厚的落雪也成为了另外的麻烦,化雪天更是寒冷。
这几日胤禛出出入入,脸色都不大好看。
至于为何温凉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最近他都一直被胤禛召去商量事情,大多数时候戴铎也在,他也渐渐成为胤禛信众的幕僚,沈竹反倒靠后了。索性沈竹也不是那样心思狭隘的人,与戴铎的关系一如既往。
这日,戴铎与温凉两人一同从外书房出来,戴铎主动说道,“温姑娘,听闻你棋艺高超,不若与我手谈一局。”
温凉目光平视戴铎,面无表情地说道,“好。”他的五子棋,的确是棋艺高超,难以被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