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揉了满头满手的泡沫,匆匆地冲了冲手,关了花洒,接过手机来。
韩女士简单地问了问酒会上的情况,又下了新的指示:“我给你安排了一场相亲,你周六必须空出时间来,着装要端庄大方,性格要温柔娴静……”与一贯的风格一样,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就是直接的命令。
苒苒光着身子站在花洒下面听着电话,洗发液的泡沫顺着额角缓缓流下,越过眉梢,跨过睫毛,终于侵入了眼角,先是痒,然后才是蜇人的痛。她忙用力闭着那只眼睛,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去擦,谁知却是越擦进去的越多,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
挂了电话,她大声叫穆青过来拿手机,自己则赶紧开了花洒去冲脸上的泡沫。
穆青握着手机站在浴帘外面,待她这边停了水才出声问道:“又叫你做什么?”
苒苒的眼睛好受了些,只是还有些流泪,鼻子也有些酸酸的,简单答道:“相亲。”
穆青愣了一愣,忍不住又问:“对方是什么人?”
苒苒回忆了一下,还真没记得韩女士跟她说对方是什么人,只能摇头说道:“没注意听,好像是高富帅,正好配我这个即将出炉的白富美。”
穆青又在外面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再加把劲,争取尽早把钱还给她。”
苒苒从帘子后面探出头去,带着满头满脸的水珠子,没心没肺地问她:“你打算去抢银行啊?看中了哪一家?踩好点了吗?需要接应吗?”
穆青微垂着头,没说话。
苒苒嘻嘻哈哈地往外面赶她:“行了,赶紧出去。那是我亲妈,只不过是叫我去相亲,又不是要去卖我。再说我自己也的确想找个男朋友了,都二十好几了,早点嫁出去了总比最后当剩女的强。”
这倒也不算是说瞎话,不管过去怎样,人总得往前看。这样一想,她心里对韩女士安排的相亲也就不那么抗拒。
到了周六这天,苒苒特意化了妆,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裙,兴致勃勃地去了相亲地点。可见到了人,她却是有些愣了。
桌对面的邵明泽眉眼肃正,站起身来微欠着身向她伸出了手:“夏小姐,你好。”
她回过神来,礼貌性地把指尖往他掌上搭了搭,面上已是带了浅浅的微笑:“你好,邵先生。”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隔着餐桌坐下。邵明泽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夏小姐看到我很意外?”
因为已经见识过此人的直截了当,所以再听到他这样问反倒是不意外了。苒苒坦然答道:“是有些意外,现在想来,那天在酒会上邵先生就已经知道我们会有今天的见面了?”
邵明泽点点头:“我之前看过你的照片。”
既然这相亲是韩女士安排的,那不用问也能知道,照片一定是韩女士给的。苒苒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这一话题,只不在意地“哦”了一声。
晚餐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一次邵明泽倒是收敛了酒会上的咄咄逼人之势,话虽不算多,却也不会叫场面冷下来,而且从他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的涉猎极广,不管苒苒提到什么话题,他都能应对一二。
如果只从相亲的角度来看,此人倒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了。苒苒只是有点不明白,以他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也会进入相亲市场?
晚餐结束后,邵明泽十分绅士地将她送回了住处。
刚进家门,韩女士的电话就追到了。苒苒真怀疑韩女士是不是在她身上安装了追踪定位系统,怎么就能把时间点都掐得这么准!
韩女士问她晚上见面的情况如何,苒苒实话实说地表达了自己对邵明泽的观感:“有相貌,有学历,有身家,有素养。不过这样的一个四有青年,能对她一见钟情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韩女士对她的这种妄自菲薄很是不满,很不客气地训道:“做人要自信,不能先自己看低了自己。不论身家还是门第,你都不比他差。”
她明白韩女士所说的身家和门第是什么。身家自是指夏宏远现在的身家,门第却是韩家之前的门第。夏宏远的身家在西平也是能排上号的,至于韩家的门第,虽说现在是没什么人了,之前却是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若不是在那次全国性运动中遭受了无妄之灾,韩女士也不会嫁给夏宏远这样的暴发户。
不论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韩女士一直是很强势的那方。苒苒深知韩女士的这一性格特点,索性也不争辩,只安静地听完了,这才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表现得太过热情,好像是上赶着一样,还是先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再说吧。”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就是韩女士也没法反驳,只好说了一个“好”字。
可苒苒没想到邵明泽很快就表示了他的态度。他也没做别的,就是叫人给苒苒送了一束花。花是俗艳又热情的红玫瑰,很大的一捧,抱在身前能把人的头脸都遮住,通过礼仪公司一路招摇地送到了苒苒的办公室里。
看着占了小半个桌面的玫瑰花,苒苒丝毫不觉得羞涩、得意或者喜悦,反而是有些被人捉弄的恼羞成怒,恨不得一手将这花束扫到地上,然后再狠狠地跺上几脚出出气。
可坐办公室的人大多无聊,整日里就指着八卦活着,没事还能嚼出点事来呢,若是她再这样发作一番,只怕会给人添更多的谈资。她强自按捺住了心中的火气,沉着脸坐了一会儿,拿着手机就出了办公室。
她琢磨着花既然到了,估计电话也就不远了。果然,她刚走到一个楼梯拐角处,邵明泽的电话就到了。
“花收到了吗?还喜欢吗?”他问得十分自然,就像是她和他早已经熟识了,花也是每周都要送上几回一般。
这种人言行举止上看着似是十分谦和懂礼,骨子里却是不怎么尊重别人的。苒苒心中更添了几分不喜,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出的话中顿时带出了几分惊喜与羞涩:“谢谢您的花,实在是太破费了。”
“你喜欢就好。”邵明泽口气淡淡的,又问,“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出来吃个饭。”
她早有准备,听他这样问,满是歉意地答道:“真是抱歉,我这里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晚上还要加会儿班。”
“那明天呢?”
她想也不想地答道:“明天也不行。”
邵明泽那边沉默了片刻,这才又问:“那夏小姐什么时候有时间?”
她心里憋着坏笑,说出的话来却是既无辜又无奈:“单位里在准备接受上级部门的检查,最近这段时间会很忙,怕是……”
“我明白了。”邵明泽打断了她的话,很识趣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先不打扰夏小姐工作了,等以后有时间再联系吧。”
她点头应好,邵明泽已是挂了电话。从那以后,此事果然就再没了下文。
夏宏远那里还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她出去应酬,一来是想联络父女两个的感情,二来也是想叫她尽快进入西平市的社交圈子。苒苒想着自己在邵明泽这事上少不了要惹韩女士不悦,当下只有先把夏宏远哄好了,回头才能在韩女士那将功赎罪,于是每次都极配合地跟着一起去。
这一日她还在上班,夏宏远就又打了电话来说要带她去赴饭局。她手上正有工作,也没顾上多说就应下了。结果下班的时候,夏宏远几百万的豪车就很拉风地堵在了她单位门口。
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同事没走,都凑在窗户边上指指点点,猜测那车是来接谁的。苒苒听得心里发虚,只得先偷偷摸摸地给夏宏远打电话,叫他把车开到街角,这才匆匆地从单位里溜了出来,做贼一样上了夏宏远的豪车。
夏宏远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说道:“苒苒,你这身衣服可不成。”
她身上穿着牛仔裤、套头衫,走的正是青春靓丽的路线,却没想到上来就被夏宏远给否定了。于是她看了看衣冠楚楚的夏宏远,问:“爸,桌饭改成西式酒会了?”
夏宏远“嗯”了一声,转头就吩咐司机先去购物街。
西平市的几家奢侈品店都开在那儿,向来是个烧钱的好地方。夏宏远一会儿的工夫就从头到脚地给苒苒换了一身。他虽然选女人的水平不怎么样,可给女人选衣服的水平却是不错的。这衣服一换,苒苒顿时从小家碧玉一跃升至大家闺秀的档次。
夏宏远用既满意又骄傲的目光打量着女儿,刷卡刷得非常痛快。
苒苒一套接着一套地试穿,也是格外的兴致勃勃。前些年她很是过了一阵子苦日子,充分体会过“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一真理,所以对钞票的热爱到了近乎吝啬的程度。可年轻姑娘毕竟爱美,今天又有人给她埋单,就算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她也打算好好给自己添置几身衣装。
夏宏远最近一直想迅速修复父女之间的关系,乐得花这个小钱哄女儿高兴,兴致勃勃地站在边上提建议,见她又挑了一件长裙出来,忙摇头道:“这裙子太长,你换旁边那件短款的。”
苒苒净身高刚好一米六,实在是不适合穿这种长裙,可这件裙子的款式确实出众,叫她十分动心。她有些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最后还是放下了那裙子,继续往下看了过去。
走走停停地转了大半个圈,无意间一次回身,却正好看到对面试衣间里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身上试的正是她刚才瞧中的那款长裙。她看得眼前一亮,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了那个女子身上。
那女子在衣镜前站了站,回身看向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待的男子,笑着问道:“怎么样?”
男子闻声从杂志上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圈,赞赏地点了点头,答道:“不错,很适合你。”
苒苒从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那男子肩宽挺直的背影,听声音十分的清朗悦耳,竟像是有些熟悉。不过这年头俊男美女电视上看得太多,她也没太在意,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那女子身上收了回来,继续挑选衣服。
最后,她足足选了四五件衣服,再配上鞋子和手袋,包装袋都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喜笑颜开的店员小姐提着衣袋,一直将他们父女二人送到了店门外。
苒苒回身去接店员小姐手里的衣袋,赶上那对男女也从店里往外走,她一抬脸正好和那男子打了个照面。
苒苒的大脑似是被一声闷雷劈过,瞬间一空,身体的反应却比意识迟了半拍,仍顺着刚才的指令低下了头,继续去接衣袋。许是袋子有些多,她接过来的时候有些忙乱,两只手都如同新装在身上的一般僵硬,不听使唤,指尖却是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夏宏远只当是衣袋太多,女儿手里拎不过来,乐呵呵地接过去了两个,笑道:“女孩子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赶明儿从爸爸叫人给你办张卡,没事就过来转转。”
她没有说话,只低着头整理着手中的衣袋,直到那对男女走远了,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夏宏远看到她的脸色,不由得一惊,问:“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冲着夏宏远扯了扯嘴角,回答:“冻的。”
可不就是冻的嘛,这才不过三月份,正春寒料峭呢,穿得这么露膀子露腿的,就算是有大衣穿着,也扛不住。这样想着,她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冻的!”
夏宏远赶紧吩咐司机把车开过来,又嘱咐把车里的暖风都开足了。
苒苒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脸上才又恢复了点红润之色,不过人却是更蔫了。
夏宏远见状干脆晚宴也不打算去了,坚持要先送她去医院看一看。
苒苒只得解释说是因为白天工作太累了,刚才又被暖风一吹,烘得人脑子有些发晕。其实她没事,医院也不用去,不过她不想去参加什么晚宴了,只想回家早点休息。
夏宏远一心要表现对女儿的看重,闻言二话不说亲自把苒苒送回了家。
穆青还没回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很是冷清。苒苒把几个房间的灯一一打开,连客厅里的电视都打开了,这才一个人坐到了沙发上。电视里正播着乱七八糟的娱乐节目,很是聒噪。她定定地看着屏幕,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没想到今天会遇到林向安,更想不到她与林向安已是到了对面相逢不相识的地步,这到底算是可悲还是可笑?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穆青从外面回来了,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来塞到了苒苒手里:“本来一直想攒够了再给你,里面有二十五万,你先还给韩女士,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年前一定能凑上。”
苒苒低头看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突出的一串号码。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冲着穆青咧嘴笑了笑:“行,正好我手头上也有点钱,咱们先凑一凑还给韩女士去,以后跟她说话也能理直气壮一些。”
说着起身回自己房间去翻出工资折子,数着折子上的数字就出来了,笑嘻嘻地和穆青说:“嘿,还真不少呢,凑一凑还真差不多少呢!”
“苒苒,”穆青忽地抬起头看向她,正儿八经地说道,“我很感激你,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当年,我连卖了自己的心都有了,不管是卖身还是卖身上的零件,只要能给我钱,我都愿意。”
“够了。”苒苒打断了穆青的话,她装到现在已是到了极限,实在是装不下去,只能倚着门框看穆青,“别说了,我今天挺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不,你让我说完。”穆青坚持道,眼中更是露出少许的倔强,“我感激你,苒苒,可你知道吗,你的这份恩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这三十万,你向韩女士妥协,你自暴自弃,你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苒苒忍不住恼怒起来,大声吼道:“够了!穆青,你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叫我怎么想?”穆青十分平静地反问她。
苒苒垂下眼帘,用力地抿紧自己的唇,好半晌才缓缓松开了,涩声说道:“当时我只不过是不想活了,顺手还你个人情而已。就像是临跳海自杀的人,看到旁边有个冻得面色发紫的乞丐,顺手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反正是要跳海了,穿着大衣也是没用。”
她没有说瞎话,这就是她那时真实的内心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