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族之行祝缨收获颇丰,阿苏族也没有故布疑阵给她看一些明显假装的小寨,也没有故意安排人在她面前表露敌意,更没有安排假意热情的人群,一切都还算自然。
她也对阿苏族这一片地方的物产有了些了解,阿苏族之地比较适合种茶树,更让她在意的是山地的气候,这时节雨水比较多,但是山上要更寒冷一些,她不由想到自己试种的一些作物是否可以移种山上之类。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就在两人夜话的次日,她告别了阿苏洞主带着赵苏等人折返县城,比她预定的日期还要早上三天。阿苏洞主亲自送她送到寨子外面,说:“我等你的好消息。”他向后一招手,他的长子带着一队人出列,两人一组抬着祝缨在山寨卸下的箱子。
阿苏洞主道:“你做客带了礼物来,回答也不能空着回去。”
祝缨不推辞,坦然收下了。
阿苏洞主道:“回去要走几天,还要经过寨子,就让他送你回去吧。”
这回派的是长子送祝缨回县,祝缨道:“那就辛苦你啦。”
胡子留了两寸长的阿苏家长子脸皮抽了一下,对这位年轻的“阿叔”道:“走惯了的路,不辛苦。”
一行人这才上路。
回程阴着天,因没遇到雨比来的时候走得更顺利些,走得也比来的时候更快。赶车、押车的人有时候需要下车步行、帮忙推车,但前面领路的人却丝毫不觉,弄得众衙役肚里小声嘀咕。
夜宿的时候,不用祝缨叮嘱,他们也没力气四下闲逛了。大侄子与这座寨子的寨主显得极熟,两人见面就是拥抱,大侄子向寨主介绍了祝缨:“这是我阿爸新结的义兄弟。”
寨主惊讶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对他点点头,此后宴上就主要是大侄子与寨主叙旧了。他们年纪相仿,快走不用一天的路程,听得出来两人打小经常见,互相问候着彼此的家人,又说起一月不见发生的事。
赵苏想开口,祝缨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安静地用饭不再说话了。祝缨则偶尔插一两句,大侄子很在意她的那手连珠箭。祝缨道:“我这不算什么本事,京城看别人专精箭术的才叫厉害呢。”并不展示给他们看。
大侄子得了父亲的嘱咐,也不敢强求。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西乡。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侄子见到姑姑,开心得紧。
赵沣抢先来见祝缨:“大人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县里关丞就要吃了我啦!”
祝缨道:“他哪里有这么凶?”
赵沣摇头道:“您不知道。”再看折返的车的样子,估摸着带了回头礼,觉得事情应该谈得不错。他看了一眼儿子,不等父子俩说话,赵娘子已经大声说:“这又多了个兄弟了?!”
大侄子清清喉咙:“是。阿爸叫我护送阿叔下山的。”
赵娘子道:“这可是件大好事!来!”
祝缨不知不觉又多了个“阿姐”,被阿姐招待在西乡多住了一天才回县里。
…………
祝缨离开县城大半个月,整个县城已经知道了她出城,从惊讶到担忧也不过是花了三天的时间,此后就一直盼着她回来。
她才出西乡,田野间就有人看到了她,大声叫:“大人回来了!”
有腿快的早回到村里报信了,一站传一站,消息比她回程还快,人还没到县城,关丞就已经收到了消息。确认消息之后,关丞心头一颗大石终于落地,不自觉笑了出来。
小吴一个机灵鬼,听了信儿就溜到了后衙:“大娘子!咱们大人回来啦!”
后衙也欢腾了起来。
待到祝缨回到县城,早有乡民出城来围观她,其情况比之前几次出城更热烈。祝缨见状下了马,问道:“县里出什么事了吗?”挤在前面的人张口差点落泪:“大人,以后可不敢孤身犯险离开这么久了!”
祝缨一口答应:“好。”
“真的?”
“真的。”
围观者都欢呼了起来。
她该跑的都跑了,现在就剩六月末去州城一趟,其他的都是在县里就能办得了的了。这答应的话不算是骗人。
祝缨对赵苏道:“你先回答,将那稿子拟出来,过两天拿到衙里我来看。”
赵苏之前已代阿苏洞主写过奏本,这回也有底气了,答道:“是。”这回的奏本主题还是榷场,而不是“归附”,这是祝缨与阿苏洞主商议好了的,一点一点的来。
祝缨独自回县衙,怎么样走的还是怎么样回,还带回了礼物,这是县衙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奇景了。汪县令之前的县令不是没想过与阿苏族缓和,却总也不能成功,不想祝缨却能做到。
关丞与莫主簿等人一个劲儿地猛拍马屁:“这些年也不见有一个县令如大人这般精明强干!”
祝缨道:“皆是因为诸位可靠,我才能放心离开。”
互相吹捧了一回,关丞又要说县里的事务。祝缨道:“你办事我还能不放心么?明天再说,今天都歇一歇。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放假半天,”半天假,整个县衙都快活了起来。
祝缨匆忙回到后衙,又被家里人围着看了一圈,张仙姑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不再抱怨,只催着她洗澡换衣服:“都要馊了!”
祝缨闻了闻自己:“哪有?山上还挺凉快的。哎,我带回来了些东西,你们看看。”
她自回房洗沐,换了身袍子出来,见他们都在看她带回来的山寨土物。以山珍为多,张仙姑道:“哎哟,这可值老钱了。在京城……”
祝缨心想,在京城那得算上运费了,这些东西在产地没那么贵。也伸头看了一下,各色菌子、土布,更有一整套的银饰。她想起了苏媛说过,她们山里还有银矿。花姐打开一个匣子,惊讶地说:“丹砂!”
祝缨道:“你用得着就拿走。”
山中有宝,但是她在寨子里这些日子都没有看到矿,据寨子里的人说,这些矿产离寨子也挺远,运输困难。
祝缨看了一回带回来的东西,自己家留了一些,又将其中一部分散给县衙上下。晚间便开始写奏本。
她的奏本上详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将阿苏家的物产列了一些,又标出哪是自己亲见,哪些是听说。
其次写了与奇霞族交好的好处——县里可以安心劝课农桑。再写了自己开榷场的详细规划,何处设点,开设的频率,规模不过眼下不必太大,一月开一次,由县衙派人去主持。大概的物品,以及山中有哪些是山下也比较需要的。
向政事堂陈明了自己的观点:榷场是可以开的。
第三日上,赵苏也将自己写好的稿子拿来给祝缨看,依旧是以阿苏洞主的口气写的。祝缨看了,又指点他将其中几句稍稍改一改,让他重新誊抄好。
等赵苏誊抄完了拿来,祝缨问道:“你还愿意时常往你舅舅那里跑几趟吗?”
赵苏一凛,道:“但凭义父吩咐。”
祝缨道:“坐。”
赵苏坐了下来,祝缨道:“以往不安排你是因我只知你父系,现今你母系我也见过了,是时候与你好好谈一谈了。”
赵苏道:“是。”
祝缨道:“你占两边的便宜也吃两边的亏,你要把自己夹在中间,永远困死一隅就一辈子都是一个别扭的人。你得跳出来看,一旦跳出来了,天地宽广。你有忌讳,别人看你的时候就要顾忌你的忌讳,许多事情也就跟你不沾边儿了。”
赵苏道:“儿以往没有跳出来的机会。”
祝缨点点头:“现在呢?能看得开吗?”
赵苏笑笑:“义父宽容,儿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祝缨道:“很好。你舅家,你怎么看?”
赵苏道:“舅舅已是认准了小妹了。舅舅和小妹都有心气,他们不甘心。表哥们当家做主不是不行,但是太平庸。”
祝缨道:“这一封奏表递上去,朝廷多半是会答允的。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赵苏犹豫地说:“归附?”
祝缨摇了摇头:“是先请朝廷正名。奇霞族分几家,先到先得。榷场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去你舅家说这件事。除天授而外,人做事都是历练出来的。趁着跟舅家好说话,你先练一练。”
“是,儿一定把事情办好。”
“还没说完,要让你舅舅准备一些贡品。改名,不得准备点礼物么?这个不急着办,你先自己想想要怎么说。”
“是。”
“你还是想走科考的路子么?”
赵苏道:“儿要想走得远些,还是经学校考试为好。”
“很好,”祝缨说,“你再用心做两年文章,我将你的文章送到京城,自有人点评。”
赵苏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谢义父!”
…………
祝缨将两封奏表连同自己写的一些私信统统捎到了京城。接着,她又发了几封公文,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驻兵。
一地有了正式的官兵入驻,大部分时间里是肯定会更安全的,兵士等有点钱也会在当地买东西,还是肥了当地。当然,如果军纪不好,就是地方一害了。且驻军有军官,也有品级,如何与之相处也是一件麻烦事。
祝缨思之再三,还是请求派驻少量兵马到福禄县。
因为福禄县本就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现在恢复了接收,接不下来不可能总是给她宗族械斗的老实人、倒霉催的好心人、误杀人命的可怜人……流人营就得跟官兵营离得近一点,好有个看守。
再者,与奇霞族之间的榷场开了,阿苏家还好,局面打开之后,必有其他部族。各族之间又各自有仇,打起来光凭县衙这几丁人恐怕镇不住。
几封公文发出,最先收到的是同意派兵的公文。
原本福禄县就有少量驻军,眼下不过是“恢复故事”,由一个校尉带着一百来号人分驻到福禄县。他们原就在南府驻兵,据言南府驻兵有一千人,分她一百虽不算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一百人维持日常也够了,真要打仗的时候,那就是全县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乡以宗族、同乡为基础,选出各级的头目,这一百人就是骨干。以福禄县的人口,临时能凑出来数千至一万兵丁,如果让一县常年维护养一万个青壮,哪个县也熬不住,所以不打仗的时候就全散了,日常还是指望驻兵。
府、州也是这么个办法。按说,农闲的时候壮丁还应该操练一下的,不过许多地方都省了这个步骤。
因她多向南府也行文一封,南府那位上司倒还好心,给了她一个公文,提醒她:准备好给驻军耕种的田地!
祝缨拿到了公文心道:原来坑在这里!
她重新召来了关丞,指着公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关丞道:“大人怎么会想到招这群鬼来?好不容易将他们给晾走了!”
祝缨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关丞道:“哎哟,要是军纪不好,他们喝酒赌钱、打架、调戏妇女……比土匪还可怕呢!”
“地是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么?这些人有些个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地处偏僻转运难的,养活这么些个人,除了上头拨钱粮,也有下令当地给田亩自己种。以前驻兵的时候他们也有田地,后来撤了,不但营盘荒废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们再开垦就是。他们本也会带些兵马钱粮来的。”
关丞哑了,祝缨再三催促,他才说:“又开荒了。”
祝缨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把人家的田说成荒地,毕竟原来耕种的人真的走了,算抛荒。紧接着再说我来开荒了,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几年的租税。合着是两头吃。
一百人,一人五亩算,就是五百亩,也算个财主了!怪不得这两年也没人提醒她,哪怕流人发过来了也没人提及这件事!
关丞见祝缨看着他不说话,心里直发毛,对祝缨道:“大人,其实……”
“嗯?”
“不如再给他们一片地,叫他们开荒。都是壮丁呢……”
祝缨道:“原来的荒都叫谁开了?”
关丞脸色煞白,谁开了?他也开了,不过是由县衙一个本地的书吏代持,名义上是书吏开的荒,实则有他的一分儿,每年书吏收了租还分他一大半,等他离任了,再将田地以平价转让给书吏,书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这也是许多书吏积攒家业的方法之一。
除了关丞,县衙里与他交好的莫主簿也这么干了,此外又有四个县中大户,给了一些贿赂也分得几十、上百不等,合起来拢共六人干的这个事儿。但因这田不算县产,祝缨让他们自首时没一个人提这事儿的,哪知道这事儿现在又被翻出来了呢?
祝缨道:“看来有你的事儿。你是现在说,还是等驻军来了事发了,我把你们都捆了给他们乱刀砍死?嗯?”
关丞腿一软,跪了下来,道:“下官当时不合起了贪念,收了他们一些好处,将田拨给了他们。”
他不招自己,而是将代持的书吏与从他手里弄到田地的乡绅给供了出来。这事儿是过不去的,县里的田亩册已改了过来,可是军中的记载他的手也伸不过去,还是得老实招。
祝缨道:“把人都请来吧。”
关丞忙道:“下官这就去叫他们来!”
祝缨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关丞,关丞只觉得她一双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个正常人类的样子。他上下牙直打战,硬着头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吴,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