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侯留了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郑熹特意嘱咐了:“不许给他上酒!”
郑衍好奇地问:“这么可怕么?”
甘泽一边给他倒酒一边低声说:“不想跟金彪一样,就别在他喝酒的时候出现。”
“金彪?”
甘泽低声说了金彪之可怜,郑衍听得直笑:“这孩子挺可爱的。”
郑奕见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主动与祝缨攀谈了起来,祝缨也跟没事人似的接着跟他聊天儿。并且说:“没事儿,都过去了。不是这一件,还有另一件,谁摊上了谁还手就是了。”
一看郑衍,又没事人一样跟郑熹喝酒呢。害!谁家没几个傻亲戚呢?
郑侯、郑熹为了这个傻亲戚收拾局面,倒比段琳跟段智讲道理轻松许多。祝缨也不去记恨郑衍,从郑熹手里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软。
如是风平浪静一个月,又一年的中元节要到了。
…………——
七月十三,祝缨照旧应卯。
每天,祝缨骑着马在前面,曹昌就骑头驴跟在后面,驴上放着一些祝缨用的东西比如她的加餐肉饼之类。等到了皇城门口,曹昌把东西交给祝缨带进去,自己再将牲口带回家喂养。
今天仿佛也是一样。
只是快到皇城的时候,突然从路边的沟里蹿出几个人来!
祝缨勒了一下马,临近皇城,她骑得并不快,离几人还有数步的时候就停住了。正要说什么,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这些人手执钢刀正向她冲来!
祝缨不及细想,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驱马奋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征性的河,河上有数道桥,过了桥就有大把的禁军了。现在她离这桥也不过是数丈远。她其实挺好奇的,什么人这么有勇气,在这儿跟她动手?!
她还有心数了一下,四个人,人数不少了,够看得起她的。
马一吃痛,长嘶一声便往前冲。祝缨犹有闲心感叹:金良是个实在人,给选了匹好马。
这马两只前蹄几乎要腾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个人的身上,踩着那人往前冲去!那人的钢刀也没收住,跟着落了下来。祝缨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只好本能地反应,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侧,拿马来挡着自己。
不幸腿上一凉,第一人固然被马踩着了,但他手里的钢刀落到了马腿上,马一吃痛本该前冲,但因伤的是腿竟踉跄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缨因为坐在马上,腿上也着了一下!马前腿一跪,祝缨机敏赶紧松开马蹬,从马上往旁边的地上一滚!她还没滚出两尺远,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滚得快,她不被马甩出去也得被马给压住了。
后面曹昌大喊:“杀人啦!快来救命啊!!!表哥!!!”
对方还剩下三个人!他们一惊之下,又醒过味儿来,三个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缨这边杀来。曹昌催动驴子来救,最后一人反手一刀劈过来,这驴竟然比马有想法,它驮着曹昌跑了!
祝缨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热,她的精神很兴奋,但是头脑很冷静,手也很稳。她站着,不去管受伤的腿,却将郑侯之前给的那把金刀握在手里。这刀很短,祝缨看向三人,她选定了最右边上的一个,提前往边上一跃,躲开了三人的乱刀,手一挥,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紧了刀柄用力一划!
然后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滚,再次滚了开来!
那人的喉咙被横着切开了一道大口子,血喷得到处都是。
祝缨再将滚地而起,此时腿上的伤口才觉得疼痛,而另外两人又提刀杀到!
祝缨极少与人正面对战过,却出奇的冷静,她又是一个翻滚,滚到了刚才切的那人身边,从他的手里抽出了钢刀。左手执刀,右手执短刃,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剩下的俩人离她已经很近了!
对方的动作在她的眼里放慢,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人的动作可以分成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只要抓住了节奏,做什么就都会很容易。
人也是一样。她不求一次对付所有的人,也是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来。她伤的是左腿,就挑选自己右边的人动手,左半边身体再受伤也无所谓。她架住右边一人的钢刀,那人力气比她大,钢刀一沉、腕上一痛,紧接着钢刀被磕飞,她也不在意,身体猛地往前一撞,撞到来人怀中,右手金刀再次划出!
来人个头不算矮,祝缨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气并不寒冷,人们穿得仍然单薄,这几个人都穿一层单布衣。金刀虽因为短可以被带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够没入一个人的皮肤。祝缨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将此人肚腹破开一道大口子。
最后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时,皇城门口的禁军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过来,来往应卯的官员大部分都被惊得来不及反应,还有几个处变不惊的一面叫禁军,一面招呼家仆过来帮忙。可贼人手里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只能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弧,喊:“休要伤人!快快束手就擒还能留尔等一条性命!”
大理寺来应卯的见状,先打听:“怎么回事?”一看是祝缨,胆小的招呼禁军快点来,胆大者开始乍着胆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来帮忙。左司直将被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来:“小、小祝!我来帮忙了!”
左司直刀才拿起来,祝缨就挨了第二刀,而禁军也赶到了。
与一般人认知里不同的是,并不是每个禁军都佩了实用的武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礼仪性的。好在来的这个李校尉的刀还是很趁手的,他挥刀上前,身后的一队士兵执长戟,两人一组,将地上几个先叉住了,被剖的那个还没死透,又动了一下,两个禁军一紧张,手一抖,又给他开了个大口子。
剩下的人将长戟对准最后一个贼人。
那人见势不妙,将手中刀往李校尉脸上一扔,又往旁边沟里一跳!
从他们跳出来,到最后剩了一人跳回沟里,一共也不过是祝缨吃完两块肉饼的功夫。
大理寺诸人一哄而上扶起祝缨,祝缨提着刀,道:“我没事!给我匹马!”
左司直把手里的刀扔了,说:“还什么马啊?我给你请假,你赶紧回家。快!谁有车?坐车回去,哎,请大夫!”
祝缨道:“大姐就是大夫!马!”
曹昌连滚带爬地回来,驴也丢了,他深悔自己没用,被闻讯而来的甘泽揪着骂:“你还有什么用?”
祝缨道:“你别骂他!”
四下张望,把左司直的马抢了,单手翻身上马。左司直道:“你干嘛?!”
祝缨冷笑道:“他现在可没刀了,我有!”
左司直目瞪口呆!
…………
祝缨不是个吃亏的主儿,更不是个鲁莽之人,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是要追踪抓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叫这些人一阻,再抓到人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如今的京兆尹可不姓王!
她一提马,绝尘而去,喂了周围与左司直同样惊呆的人一嘴灰。她循着排水沟的方向就追了过去,中途见到可疑踪迹,下马观察一番。在一处桥底下找到了此人从排水沟里跑出来的踪迹,上马继续追踪。
很快在城南一处破烂的院子里堵到了人!
此时她已带着半身血追了大半个京城,那人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被祝缨纵马踏破了门板!
祝缨的身后,是李校尉带着几名禁军,再迟一点,是京兆府的衙役闻讯而来。再远一点,是有些请了假跟来的官员。再远处一大圈儿,是早起的百姓来围观。
祝缨脸色苍白,对李校尉说:“就是他了!”禁军一拥而上!
京兆府、万年县的衙役都认得祝缨,都大惊:“小祝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受累,到我家里说一声,让大姐准备给我包扎,我挨了两刀。”祝缨说。
衙役们哆嗦了一下:“竟是真的受伤了吗?”
祝缨笑笑:“拿人吧。”
衙役们还要说:“这个,是在京兆地面上犯的案,得归我们管呐……”
祝缨道:“你们自己商量,我是苦主,我还想拿来亲自审呢。”说完将金刀收了,开始慢慢搜索起这间破屋,在铺下搜到了一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包金子。
“豁!买凶?!”
祝缨道:“这个也是证据了。”
说话间,柳令亲自赶到,说:“发生什么事了?三郎?”
祝缨对他点点头,道:“咱们交割一下?还是?”
柳令马上说:“我来!”
祝缨道:“来,写字据。”
“你还……都这个时候了……”
李校尉也有点吃惊,他不怕见血,但没见过祝缨这么冷静的。祝缨跟柳令交割完了犯人、贼赃,让柳令签字画押完了,对柳令说:“此事干系不小,柳令一定要小心,谨防有人灭口。到时候你会说不清的。”
交代中,胡琏也带人赶到了。祝缨对他点点头:“犯人找到了,剩下都交给你们了。”
最后对李校尉说:“你协商吧。”
此时甘泽又冲了过来,他是带着车来的:“快,我接你回家!!!”
祝缨道:“回我家,别叫我爹娘担心。我出事了,就更得回家。他们受不起见不着我的刺激。我家里也有药。”
“行。”
祝缨不再抗拒,上了车,看到了曹昌,说:“别哭了,不干你的事。”
甘泽道:“他还有脸哭呢?!”
祝缨道:“老左呢?给我请假了没有?事儿还没交代呢。”
“你闭嘴吧!!!”
甘泽把祝缨送回了家,彼时花姐还没出门,甘泽把门拍得山响,曹昌道:“那边小门我有钥匙。”
“你闭嘴!”
祝缨道:“你是叫他来给我养马的,又不是叫来当护卫的,你这要求就过份了。”
甘泽道:“你也闭嘴!”
张仙姑来开了门,边开门边说:“哎哟,谁呀?怎么这么……甘大……”
“婶子,实在对不住!”甘泽说,“快!三郎!”
祝缨从车上跳下来,踉跄了一下,扑到了张仙姑怀里。张仙姑看着个血人吓了一大跳,看清是女儿,又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女儿就是她的命!
她当机立断:“快!进屋!花儿姐!花儿姐!老头子!老头子!”
就要背祝缨进去,甘泽道:“我来!”
张仙姑道:“你看好车吧!老头子,快来!阿昌,拴门!”
把女儿往祝大身上一扔,张仙姑扶着女儿回到后面的屋里,把卧房的门一关,连花姐一块儿关进去。自己拉着要进去的甘泽问长问短:“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哎哟,你这身上也有血了……”
甘泽踢了曹昌两脚,问:“门拴好了?牲口喂好了?快收拾了去,再来回话!”
里面花姐脸色也是煞白,问祝缨:“怎么回事?”
“有人要买我的命吧,大约是段智,近来就他有钱脑子还不好使。”祝缨马上说出了最怀疑的人。
花姐道:“你别说话了,也先别动!你血流得太多了!”手都开始发凉了。
她拉开了门,对杜大姐说:“你去烧热水!”自己去房里拖了药箱过来,又把卧房的门关上。她把祝缨的衣服剪开,接了水,先擦洗伤口。
祝缨这伤口很倒霉,左背上有、左腿上有,甚至无法躺平,只能侧卧。刀口颇长,花姐道:“还没结痂,这……”
“缝一下呗,”祝缨口气很轻松地说,“能好得快一点,总不能由着它流血吧?”
“你该早一点回来的。”
“那贼人就跑了。现在京兆这个熊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
“留着点力气,别说话。那……我缝了?”
“嗯。”
花姐把窗帘也挂起来,屏风也推开,让采光变得好一点。花姐深呼吸,说:“我、我先配剂药你服下,疼痛能轻一些。”
祝缨道:“那得拖到什么时候?来吧!别哭,哭了就看不清了。这点疼也不算什么。更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花姐兑了水,先给她洗伤口,再取针,配以麻线,为了让祝缨少受苦,花姐先纫了数根针,每根针上的线都很短,这样可以让线尽量少地撕扯皮肤。张仙姑很快也进来了,花姐缝伤,张仙姑就给祝缨擦汗。
缝好后敷上伤药,缠上纱布,盖上被子。然后打开门说:“行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甘泽进来说:“七郎让我给你带句话:安心养伤,有他,会给你个交代的。”
祝缨道:“给大人带句话,是我没料到,过招的人能这么直白这么蠢。”
花姐和张仙姑一直围着床,甘泽点点头:“你好好休养,婶子,我先回去回话。”
张仙姑这才坐在床边抹眼泪:“这都怎么了?干嘛这么拼命呢?”
祝缨笑道:“也就这一回,没料到么……”
张仙姑道:“那根参还收着,我去给你炖鸡。”
花姐低声道:“干娘,还是我去吧,再炖些补血养气的药膳来。”
“哎!”张仙姑就不跟花姐争这个了,“这两天咱们俩轮流守着她,别叫杜大姐和阿昌干这个了。甘大郎我已经打发了,老头子跟阿昌说话了。有什么事儿,咱们给拦下来。”
花姐低声道:“懂。”
张仙姑道:“不行,等会儿搬小榻来,我就在这屋里守着。我是她亲娘!”
“哎。睡着的时候,别叫她压着了伤口。”
“行。”
祝缨在她俩商量声中安心地睡去了,张仙姑拿热水给女儿擦干净了身体,给她套上一套新的寝衣,小心地拿被子给她盖上,轻抚着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