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扎堆,无论是干什么,在当今闲人男子的心里,他都得给这蒙上一层嬉闹的色彩。嬉闹还算是好的,围观女人嬉闹,一些不正经的人甚至会有些□□的想法。
但是闲人们不知道,还有一群人与他们同样关注着这么一件女人扎堆的事情,并且神情严肃。
第一个是祝缨,她是立意要把这事儿办成了的。第二个是郑熹,他也不希望大理寺的事搞砸。然后就是王云鹤为首的一批人,包括京兆府及辖下的各路官员,因为他们马上也要办这件事。王云鹤的奏本已经批了下来,政事堂公议的结果是:可行。着京兆府及辖下诸县先试行。
因是选狱卒,就不必劳动吏部了,祝缨口头邀请了阴郎中,阴郎中有所意动,口上却推辞:“我就不去了吧。”祝缨再邀他一次,他又推拒,祝缨竟然没有第三次邀请他,这令阴郎中扼腕,心中微有不快。
祝缨压根儿就没想让他主持这件事!他不愿意,那是正好。祝缨是故意的,就卡在他快要答应的时候,不再邀请了。
反而是邀请了胡琏这位大理寺的熟人,自老王休致而左司直出差,胡琏与祝缨在大理寺里就是关系很亲密的同僚了,再请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以为自己是个君子,跟这等事不相干,他就没去。祝缨最后把那位升了评事的鲍同年也给拉了过来充个数,凑个三人考官。报上去,大理寺正与郑熹都准了。
不想郑熹横插一手,跟裴清要去旁观一下,冷云见他们俩走了,也是想凑个热闹。
因是借的京兆府的地方,王云鹤理直气壮地说要列席旁观一下,范绍基也就来了,何京也来了,都是熟人。熟人里还有万年县令,长安县令也到了。其余如新丰县令等只恨自己离得远,不能赶过来在王云鹤面前露个脸儿。
京兆府的人,祝缨几乎都认识,但是与王云鹤并肩有一个人,却是眼生。祝缨看他的位置,上前迎完了就问王云鹤:“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唔,你还要好好谢谢他哩……”
那人说:“住口住口住口!”
祝缨一看这人,清瘦,一部修剪得极潇洒的胡须,年轻时也是个周正人儿,又有点傲气。将他再一打量,便恭恭敬敬地说:“刘先生好。”
王云鹤笑道:“呐,这是他自己看出来的,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刘松年一声哼。
到了场地,王云鹤那边已经下令安排好了。王云鹤这边下了朝就换了一身便服,身后一群人也是如此。
十分巧的是,郑熹这里也是都换了便服的。一时之间,五彩纷呈。骚包如冷云,金冠上镶着颗大红宝石冠沿儿上一圈儿全是珍珠,腰间挂着的也都是精致物件儿。郑熹含蓄一点,也是金簪玉佩革带丝履。王云鹤简朴些,绸袍黑巾。因为穿的不是朝服,也就不拘于颜色了。青蓝红灰种种颜色,有织纹、有绣纹,花鸟虫鱼、福寿万字都有。
郑熹也认识刘松年,跟他见礼。
他们又都说:“我们是来看看的,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正事去。”
胡琏脸色都有点发青,鲍评事更少见高官,一时开口都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祝缨与这两位打头的都熟,还能从容应付,请问他们想怎么看。
王云鹤指指自己的衣服说:“瞧,我都这样了,一旁坐着看就成啦!”郑熹也是这么个意思。
京兆府的差役有心露脸,早把椅子搬出来在边上排了一溜,祝缨有点犹豫:我这上头一坐,你们两边坐着,到底谁是谁的上司呢?
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今天先是勘核身份,还没到考核的时候呢。”
王云鹤道:“无妨,我正要从头开始看。”
祝缨只得让下面开始。
她已经预料到报狱卒的人会比考狱丞的要多,因为门槛低,京城里身份不高而收入也很低的人还是有不少的。什么胥吏之家、各种手艺人、小商小贩、才放良的奴婢、失地而打零工讨生活的平民之类。
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此时女子报名,自己来的少,有陪同的多,多则是父母兄弟丈夫等等一家子陪着,少也要呼唤一、二女伴同来凑个热闹。又有一些人,本是无心的,周围忽地有一个小姐妹不知道为何心动了,她们也就一呼啦想同来试试玩耍了。报名的上百,连上亲属得上千号人来来回回,乌泱泱一片,又引起更多爱热闹的人围观。最后连小贩都来卖零食了。
祝缨原本预备的一张桌子收名帖、核身份、发号牌,那就不够用了!
只能紧急再添了两张桌子,三排大队排起。衙役维持着秩序,叫陪考的不许排队,只许自己排。今天是拿号牌,人还不能走,祝缨要根据今天的人数来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人多有人多的考法,人少有人少的考法。
此时祝缨一看报名人多,底气也就硬了。命人引拿到号牌的人到一间屋子里去,那里,花姐与尼师等几人都在,一一给这些女子号个脉,检查一下有无疾病。有疾病的,收回号牌,记录下此牌已空。尼师花姐心地好,有疾病还要多说点治疗方法,堆的人就更显多了。
祝缨对记录的书吏说:“不要慌,你就一个一个的记。别看她们后面有多少人。”
直到中午,已经有一百多人报名了,王云鹤和郑熹都说:“不想竟有这些人。”这不是个点谁谁家的某某来领这个差,给她们白领一份月钱。而是正经出告示,说要选拔考核的。这都有那么多人,他们都惊讶。
临近中午时,刑部的时尚书突然也换了身便服到了。
刑部的时尚书原本是派了个郎中过来观摩就罢了,因为刑部也有个大牢,如果大理寺这个试点成功了,刑部也该照此办理才好。中途听说另两位要去,他也就临时决定凑个热闹。礼部的钟宜是不想来的,因为没他什么事儿,但是大理寺又补了个公文,请他们在选狱丞的时候也派个人监场。钟宜就决定,狱卒的事儿,他也要看一看。
大家又让了一回坐位,王云鹤请大家去京兆府吃午饭,下午再继续。
祝缨以为,到了下午的时候,这些高官应该都去干正事去了,不想他们决定再看一看。尤其时、钟二位,他们到得晚,上午的考核他们还没见着呢。
到了下午,继续勘核。哪知人是越来越多,祝缨觉得不对,对小陶说:“你去打听一下,为什么人变多了?”
小陶回来说:“他们有看不起病的,说这里的免费看病的,都来……”
祝缨哑然,道:“看来,以后要把号脉这一项放在最后面了。”
中间又出了点小事故——有一个女孩子,她没有父母的同意文书就来了。负责勘核的人要赶她走,她在那里不依,又吵了起来。
祝缨派人去问,说是:“年十九,父母双亡,所以无有同意的文书。”
祝缨道:“问明是哪里人氏,这里正有京兆的主官,查明她果然无父无母,就给她号牌。”
过一时回说:“就是京兆长安人,父亲是开武馆的车猛,前两年才死的。”车猛这个人,祝缨还真知道。她对街上的三教九流等等是十分熟悉的。车猛开的是武馆,因为职业的关系,与所谓□□就有一点点牵扯。说是武馆,也就是几间房子,开馆授徒的意思。教一点拳脚枪棍。
但是她不点破,而请长安县去查一下有无此人。长安县来了精神,飞快命人去查,须臾回报:“正有此人,此女该年十九。”又核记载之年貌,也给了车小娘子号牌。
一天下来,竟有数百人报名,祝缨道:“明日再发一日号牌。后日就开始考核。”
第二天,除了王云鹤还过来转一转,其他的高官就没有来了。祝缨心中也有了主意:发号牌的时候是有点乱,场面有点大了,虽然也传出了可以有女狱卒的风声,但是如果发生什么失窃、踩踏之类的事情,未免也是一种麻烦。以后必须重新规划。
第三天,正式考核开始。还有些才听到消息,将信将疑的,想要来报名已是不能够的。又有一些是想蹭个义诊的,也想往里挤。祝缨下令,一概拒之门外。此时京兆的衙役们就不客气了,拎着棍子一通维持,终于把场面安定了下来。
而王、郑等人又来了,时、钟等也要来瞧这个热闹。
……
祝缨才松快一天,便又得应付上官了。
她给考核出了一点简单的题目,连夜调了纸张,让每个人在纸上各写自己的姓名,这张纸就是她们的计分纸和考卷了。这也是一关,不会写名字的也不淘汰,由文吏代写,但是第一项她们就不得分了。
然后将这些人分组,十人一组,但是祝缨却发现——有拿了号牌而今日未到的人!她对文吏道:“把名字核实一下,也记录下来。”
旁边郑熹问:“有多少人?”
祝缨道:“两日共计报名了七百六十三人。”
郑熹道:“那是百里挑一了。”
祝缨心道:哪儿啊!今天有四百多号人没来呢,都是昨天蹭花姐和尼师的义诊的!还有凑热闹好玩,动真格的就反悔退缩的。要不是临时弄个保书、帖子还要费点事儿,信不信能有几千号人过来?今天到的也就将近三百人而已。三百人里挑八个,四十取一不到呢。
但是这种拆自己台的事她是不会说的,只说:“初筛要去掉不合适的,留下参加考核的就没那么多了。”
高官们都点头,这个他们懂,朝廷取士也是这样的。
第一项写字,不得分也不黜去,因为此时女子能读书识字的是少数。尤其是狱卒的门槛低,身份越低、人越穷越没有条件读书,这是无法强求的。
祝缨粗一分组,二百八十四人,不够二十九组,就把零头四个混在了其他组里。
再来第二项。
第二项是跑!有些迈不开步的,或者害羞的,又或者跑不动的,也计分从一分到五分不等。每人拿着自己的计分纸,从起点跑到终点,所有人一起跑,到了终点把计分表交给终点守候的小吏,小吏在她们的计分纸上计到达的名次。按名次给分。
王云鹤问道:“为什么要算分?不是等第?”
祝缨道:“算起来方便。”她学了好几年算账,觉得比起上中下之类的,各项算分更加直观一点。
其次是搬重物,也计分。然后又是抛掷,还是计分。
有些人在写名字的时候就开始脸上变色——是真不会,但是祝缨不放人走,还得让她们跑完全程。也有在跑步的时候跑到最后一名难过得落泪的,也有因紧张,扔重物抛手险些砸到自己的脚,因而脸色煞白的。祝缨都没要赶人家走。
裴清问道:“为什么不黜?”
祝缨道:“只是其中一项。一帆风顺是看不出本事的。挨顿打还能站起来的,也是很难得的。”
王云鹤低声问刘松年:“如何?”
刘松年道:“一身跟你一样的臭味。”
因为人多,第一天也就测这两项。
当天把计分纸收回,各人回家,明天来领,继续测试。
观看的高官们对她这种设计倒是没有提出异议,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是在选狱卒。否则集这许多妇人在一处,首先就不合时宜。
郑熹道:“明天要着紧。”
祝缨道:“明天也就差不多能有个结果了。”
他们第二天都得上朝,然后处理完正事之后再过来看,一如今天。祝缨也是,需要到大理寺应卯,简单处理完杂事再来。
当下各自还家。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又在跳舞。祝缨忙大理寺的时候也没忘了他们,为他们请封的奏本也批了下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的阻碍,两人是她的父母,她是官。扣她的请封,她得打到主管衙门的大堂上。
祝缨道:“得啦,还要做衣裳呢!”
张仙姑就说:“我跟金大妹子说了,她还说,以为咱们家有别的想法就没提。裁缝咱也用原来的那家的,我的头面你也不用管!”她自己也有点私房钱呢!
祝缨道:“旧年的珠子还有一些,拿去用吧。珍珠这东西,久了不用也就放坏了。”
张仙姑道:“该给花姐也一同办两件的。年轻小娘子不弄,我一个老太婆倒……”
祝缨道:“嗯,再给爹打两根好点的簪子。”
祝大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说:“哎哎,好好!哎哟,我日后也是老封翁啦!哎哟……”他笑着笑着,又问,“咱家不能只有一个杜大姐好使唤吧?就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
张仙姑道:“你又催,又催!是又要自己显摆不是?你别说是为了老三,她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就为了自己风光,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呐?!”
祝大嘀咕道:“哪是我?是他们也觉得有点奇怪哩。”
祝缨问道:“谁?”
祝大道:“邻居也说,咱们家太省了,我知道他们是说抠门儿。你现在这样威风了,没个小厮跟着,也确实……”
祝缨又问:“那爹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习惯,又怕人不可靠,再有个什么亲戚的打上门,麻烦。”
“嗯,就先这么说。我手上的活儿弄完了,再办这一件。”
张仙姑也骂:“你还嫌她不够忙是怎的?”
那一边,花姐还要安抚杜大姐:“干爹不是冲你,是为了搪塞外面的人。唉,这个家你也是知道的,进项就只有小祝一个人,她又不肯循私枉法,请托也不收的。叫人看起来多少有些寒酸。”
杜大姐道:“小娘子,我都明白的。”祝大这种人,世上太多了,她也不必同这个人怄气。她虽然是个粗使的仆人,心里也很明白,这个家,祝大说了不算,顶门立户的那是小祝大人。甚至大娘子和小娘子,持家也比这位老封翁靠谱得多。老封翁说起来不靠谱呢,为人又比她叔叔要好着些了。害!这不上不下的,也就这么凑合吧。让她干活,她就干,老封翁要作夭,她就当没听到得了。据她看,这一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这个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祝缨又要拦着张仙姑:“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娘想,甘大是个多话的人么?他肯劝我,多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又忙,耽误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静了下来,祝缨才得以休息。
………………
考核的最后一日,祝缨先到场,把评分纸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把记录的书吏给揪了出来:“这两份为何排名一样?”
并列排名是有的。
但是,这是跑步的结果,同时抵达的人也有,却不多,祝缨都记得呢。
她指着其中一张纸说:“这个明明是在后头的,你怎么把她的名次划了重写了?”二百三十六改成三十六,你当我瞎?
文吏道:“这个确实……”
祝缨道:“想清楚再回话。”
文吏终于说:“她跑到最后,急哭了,看着着实可怜。”
那边郑熹等人看着有趣,时尚书与祝缨不熟,问道:“你记得准?”
祝缨道:“回尚书,大概记得一些。昨天那个二百三十六,跟他说了几句话。二百三十六,五尺二寸高,偏瘦,穿红色上衣、间裙,青布鞋,头上左边一朵红花,右边两根银簪。”
时尚书眼睛瞪得大大的。
文吏的后背都湿透了。
郑熹心中微有得意,道:“作弊的黜了就是。”
祝缨道:“大人,这个也不算作弊,她就是哭,也没干别的。是咱们自己人黏糊。”
郑熹也不生气,道:“计回原分。”又皱眉看了一眼文吏,让他退下,另换一人过来。
祝缨将计分纸检查一遍,又拣出几份计分有误的,都一一订正。从头到尾,她都没管谁哭谁不哭,只看成绩。有徇私而被她抓到的,先罚书吏。书吏们大气也不敢喘。
接着便是今天的考核项目。人进来,领计分纸,又废了五十二份——她们放弃了,只得二百三十二人,于是重新又分作二十三组。
先是二话不说把人拉到小黑屋关了半天,根据哭闹程度打了个分。黑屋关完,又跑了几十号,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再让人背书。背的是刘松年写的那个简易公文,如果有人能读出来,则背诵的能力可以放宽。如果有人能背出来,则读写可以放松。如果有人既能读写又背得颇多,那就得高分。
万年县忍不住问道:“怎、怎么又回来背书了?”
祝缨道:“看看心志是不是坚定。”
关完黑屋再背书,你说看心志是不是坚定?万年县道:“这也忒狠了。”
“我现在不狠一点,以后有的是她们觉得狠的人。到时候再想跑就晚了。”
时尚书心里道:刑部如果要女监,倒不必这么苛刻了。他观察了两天,觉得祝缨这么选拔出来的妇女也能跑也能跳,也能干活,也很健康,也识字。仿佛头一次发现,妇女当差仿佛也可以。虽然他的家中粗壮的女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见天烧火洗衣。
不想还没完,背完书,还得回答问题。因为上官太多,祝缨不好在他们面前说难听的话,考验她们受闲话的本事。而是问了一些苛刻的问题,譬如“做狱卒有人闲话怎么办?”“怀疑你们作风不正怎么办?”“有女囚贿赂你怎么办?”“在衙里遇有人调戏怎么办?”
然后是算分,于分数高的里面,祝缨将自己心中不能公布的标准与这些项目一同权衡,选出二十四人,命其他人回家,将他们的保书之类都封存入档。
鲍评事道:“怎么是二十四人?”
祝缨道:“再试一下,有口齿不清的,胆小笨拙的,一见上官就发昏的,那也是不能留的。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一下。”
此时,外面也有人庆幸的,也有人哭骂的。祝缨都不管这些,只照着自己的步骤来。
她把这二十四人带去看了京兆府的停尸间,再打一回分。这一回更妙,之前的考试,不管是什么,都是坚持完了一项再退出的,到了现在,有人一见白布蒙尸,布没掀开,人就又跑了四个。
最终几项考完,只得二十人。
从停尸房拉出来,王云鹤问道:“黑屋还罢了,牢房总有些昏暗,为何要看尸首?”
祝缨道:“难保有死在牢里的人,狱卒怎么能害怕这些呢?与其招了来中途再受惊吓,不如一次就位,免得再生波折。”
再说了,不让她们看血淋淋的尸体,怎么能锻炼出来?日后出去拿人,我还指望能带上她们呢!她们要不顶事,哪有理由再招办差的女役?
女仵作、女班役,那是接下来的计划。不能到时候再现找,从生养到熟。现在这些先干狱卒,理顺了,老人带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