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司直等人都凑了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说说,说说。那可是个厉害的人物啊!你要发达啦!”
祝缨哭笑不得:“说什么呢?为了周游案,请教了一下而已。”
左司直道:“那个案子还有什么疑点么?”
杨六郎的耳朵啪地一下竖了起来:“怎么?怎么?有内情?”
祝缨道:“没有!我是想问,这结案……”
“嗐!”大家都嘘了她一声,“还能怎么样?就算你跑断腿,他也不是凶手,虽有别的事儿,上头要开脱他,他就能脱身。别想啦,趁没有下一个周游,赶紧歇歇吧。”
祝缨道:“还有什么大事?下头不报上来,就没咱们的事呀。说起来,苏匡怎么还没回来?”
左司直横了她一眼:“你是属地毯的吗?不被踩两脚不舒服?踩也要美人玉足踩,被那个东西踩,很舒服么?”
祝缨撇撇嘴,去翻书了。她要翻的是一些规章,譬如明法科的规定,以及关于官员的任命之类。明法科的内容,大理寺里就有。其他的也不难找,郑熹这人好读书,也存了一点常见的典籍,她悄悄去翻了来看。
仔细把两件都读完了,整个人笑得抖了起来。无论是明法科对于考生的要求,还是官员任命的要求,都是“三代清白”或者“报父祖”、“做保”,却忘了一条——规定必须得男人才能考。写的是“民”、“xxx者”。
笑死,默认“人”说的就是男人,却忘了女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手有脚有躯干,更重要的是——我还有脑子,没想到吧?
她憋着气,把这两样放回原处,又找什么贡士、秀才等考试的条目,发现都没规定。仔细想想,职官志里也没说。坐到自己位子上的时候还是直乐。
乐完了,郑熹也回来了。
今天又是大理寺放松的一天,没什么大案子报上来,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有人闲聊、有人串门、有人琢磨自家私事,也有人趁闲研究刑律。祝缨则被郑熹给提溜了过去。
郑熹先问:“去见京兆了?”
“是。”
“聊得很投机?”
“也……不算?请教了一些事情。”
“譬如?”
“呃……”
“周游案?还是放不下?”
“额,冯夫人死了。刚好路过,就请教一些礼仪上的事,王大人谈兴来了,多说了一阵儿礼仪刑罚。”
“嗯?”郑熹说,“哦,原来是这样。”他家里多少跟冯、沈两家以前是认识的,仿佛这两天听说府里往外走礼,原来是这个事儿。
他说:“瞧,她这就走了。有些人呐,不用你刻意计较,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才好。”
祝缨道:“哎。我早就不搭理她了,一个活死人,计较啥?是路上遇到陈大公子,他说了。”
“他也不成器。你认真踏实些,以后未必就不如他了!”
“他?怪他爹。”
“狂妄!你还敢评论起丞相来了!”
祝缨不接着说这个,又说:“我想请一天假,前几天办案子都没歇呢。”
“你又要干什么?”别人请假,郑熹一般不问,但是祝缨他就要问一问。
祝缨道:“冯夫人这不死了吗?大姐我已经找回来了,万一她念旧情想祭一祭呢,我陪着去。”
“陈萌的面子这么大了?”
“我是为大姐,别再有遗憾,送这一程以后不惦记,反正咱们不亏欠他们家的。”
郑熹说了一句:“操心的命。”就准了假。还叮嘱祝缨,在外面不要口无遮拦的胡乱评论丞相。王京兆学问很好,且妙在经世实用,让你与他交往也是因为这个,他既然眼里看得到你,以后你多见他。有什么要和京兆府打交道的事都回你。云云。
祝缨老实地答应了,在大理寺老老实实又看了一天的礼制的书,按时落衙回家。
…………——
回到家里,花姐已然想明白了:“我就远远地送她一程吧。虽说她未必想见我,我知道她走得安稳了也好。出了那样的事,想来她走得也不能安稳吧。都是可怜人。”
祝缨道:“她对你也不好。”
花姐道:“她自己觉得的好,未必就是真好,是见识不够。心地……”
她终究说不全“心地好”这三个字。
张仙姑听了半天,说:“那也行!我陪你去,单抡起来,我定打得赢她!”
祝缨道:“我陪着去就行啦!假都请下来了!咱们也不去他们家,我已探得他们出殡的日子,到时候雇辆车,远远跟着看一眼就行了。”
张仙姑说:“也好!”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多买一点盐回来,等他们回家的时候洒点盐驱邪。花姐就说去准备衣服,张仙姑道:“那你带弄点烧纸吧。”祝缨去雇车,约定连人带车包一天。
这天晚上,祝缨敲了花姐的房门。花姐把要穿的素色衣服拿出来叠好,说:“我也不知道夏妈妈到底是不是,就为她穿了一年。今天这一身又要翻出来啦,夫人要嫌弃也没办法。”
祝缨倚着卧房的门框道:“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小江,哦,就是珍珠,因为周游的案子我又遇到了她,她现改姓江了。你说……”
“你想告诉她?”
祝缨道:“陈萌。他告诉我冯夫人死了,又问我知不知道小江的下落,想让小江去祭一祭。”
花姐道:“难道?”
祝缨道:“我不问,我也不管,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现在当家的是冯大。”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要我想,她也不是不想认亲,只是太伤心又为难。告不告诉……就怕时日长了,心底总有件事儿。这是殡事,是了结。她要愿意,咱们就一同远远的看一眼,跟咱们一辆车,也不叫大公子他们知道。不愿意,就不是咱们的事儿,你也不欠他们,你说呢?”
祝缨道:“行,我去找她。”
她还没宵禁,又去了临河的小院。这回一敲门,小黑丫头看到她就认识了,叫了一声:“娘子,那个小官人又来啦。”
小江也没让把她赶出去,祝缨也就进去了。
小江的正屋里光线极好,四面墙糊得雪白,墙上挂一点佛偈,一边供个观音。地上抹得光滑水平,桌椅擦得快要冒光了。布幔,干净,一点绣纹也没有。祝缨的脚在门槛外迟疑了一下,小江说:“进来坐吧。”
祝缨才在最靠外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小黑丫头端了茶来,茶杯、托盘也是擦得亮晶晶的。一个青衣的中年妇人站在厨房门口,问:“要点心么?”
小江说:“拿些来吧。”
点心盘子上也看不到一点碎渣,糕点码得整整齐齐的,黄白红绿的颜色都有,十分好看。
小江问:“还要拿什么人吗?”
祝缨道:“有个人死了。”
“嗯?”
“那位夫人,就前两天。大公子找到我,我没说见着你了。”
小江猛地站了起来,祝缨也站了起来,说:“不用赶,我自己会走。来是告诉你,陈大公子既然还惦记着,你自己也要有个主意,我今天来得也尴尬。你自己的事儿,既然过去了就别叫它总梗在心里。你总是要有个新开始的!”
“我已经开始了,你们非得再拽我回去吗?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祝大人,请回吧。”
祝缨把杯子放回原位,道:“好,我知道了。你要决定了就别犹豫。”
“我犹豫什么?”
祝缨不说话,沉默地走了,回到家,花姐一看就知道事儿没成,说:“怨我,不该多那个嘴。”
祝缨道:“我也想去来着,我要不想,你总不能拿鞭子赶我去不是?”她本没这般好心,只是与王云鹤一番谈话下来,对小江心就莫名有一点点软而已。
第二天,她和花姐乘车跟着冯家送殡的队伍,一路跟到了郊外墓园,看着入葬,花姐遥遥拜了一拜,烧了些纸钱。再站起来时,花姐如释重负:“好啦,也不知道是该怨还是该敬,总之,过去了。”
祝缨扶她上车,陈萌骑马跑了过来,一看只有她们二人,又有一点失望,又有一点欣慰。对花姐道:“冠群……呃,你一向是个心善的人。近来过得好吗?”
花姐道:“大公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现还好,三餐一眠,心里很安宁。以往阴差阳错,多承了许多的关照。”
陈萌摆摆手:“那也是你为人好。唉,我该过去了。”他目视祝缨。
祝缨送了他两步,说:“还找珍珠?”
“终究是遗憾呐!”
祝缨道:“这都多久了,早知道我那会儿就不手欠了。”
陈萌讪讪地笑笑,说:“等这事儿了结,我请你喝酒。”
“成。”
祝缨毫不留恋地上车回城,车上,花姐道:“大公子这人,粘粘乎乎的。”
“怪他爹。”祝缨说。
“哦。”
回去的路上,花姐心情似乎还可以,说:“一会儿我想去报恩寺。”
祝缨道:“去,今天这车咱们包了。”
不料才进城门,就被一个小黑丫头给拦住了。小黑丫头见着城外进来的就问:“看着小祝大人了吗?”祝缨把她叫住了:“哪有这样找人的?”小黑丫头咧嘴笑:“殡事都从这儿进出。”
花姐问:“认识的?上来坐?”
祝缨让小黑丫头上车,车夫问:“还去报恩寺不?”
“去。”
在车上,祝缨问小黑丫头:“你怎么来了?”
“娘子叫我请您去说个话,还说,您别生气……”
祝缨摸摸她的头:“好!”
小黑丫头学了一肚子的话没派上用场,瞪大了眼睛。祝缨对花姐做了个口型,花姐点头,拿了些点心给小黑丫头吃。等车到了报恩寺,花姐道:“你结了钱,我一会儿自己走回去。这里的师傅我都认得。”
祝缨结了钱,跟小黑丫头去见小江。
……——
还是那间干净得令人发指的屋子,小江板着脸坐着,手里捏着一串数珠。
祝缨到来时,她起身福了一福,很是柔弱地道歉:“昨天是妾无礼……”
祝缨失笑:“昨天那样我都挨着了,今天就不用这样了,你还是昨天那样说话的好。我去看了,送走了。”
小江直起身,小小地吸一口气,说:“她……”
祝缨道:“要不放心,现在再去看看也还来得及赶得上关城门。”
“我……”
“等着!”
祝缨出门赁了辆车,不用车夫,自己赶车带上小江,连小黑丫头带一篮子纸钱之类都塞进车里,又杀奔了郊外。她认得路,一会儿就奔到了,冯家人已经收完了场子,只有一个日常看坟的老苍头在这里。祝缨这回把车赶得近了些,对里面说:“要看看么?”
小江一路颠簸,连人带篮子里的东西连同小黑丫头都滚到了一块儿,此时正七晕八素,什么伤感也没有了。听祝缨问,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祝缨飞快地把她头上的一片纸钱给摘了下来,咳嗽一声:“我拿凳子,你下来吧。”
小江和小黑丫头把散落的东西收好,下车的时候祝缨扶也不扶,她只能摇摇晃晃地自己踩凳子下来,又瞪了祝缨一眼。抱着篮子,再去看那片被荒草包围的坟场的时候,她的神情又变得悲伤了起来。
她在外面点着了香烛,祝缨给她把盆儿摆上,她一点一点地引着纸钱元宝慢慢地都烧完了。然后说:“我死了不要埋在这里,远一点,能看见就行。”
祝缨当没听到,等她烧完了,说:“得回城了,关城门你没事儿,我明天要倒霉。”
小江脸上似哭似笑,又有一点感激,说:“多谢。”默默地自己收拾篮子。小黑丫头说:“娘子,脏。”小江的手僵了一下,说:“不脏。”
收拾好了,又被祝缨给塞进了车里,依旧是一路狂奔赶回了城里。到小江家的时候,鼓还没敲。小江道:“进来喝点茶吧,一路该累坏了。”
祝缨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进去坐在了昨天坐的那个位子上。小江看她喝茶、吃点心,说:“我该感谢她吗?她曾想维护我,只是不曾想别人的娘也想维护自己的女儿。不谢她吗?这世上还有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只为多一点钱的。”
祝缨低头喝茶,没接话,吃完一盘点子才说:“哪个女孩子都不该被那样对待。”
小江笑笑,说:“玲玲她们说,你人很好,没看她们笑话,审完了案子还雇车给她们送回来,没叫她们一路上出丑。”
祝缨有点噎,说:“我也没干什么好事。”
小江道:“没干好事还能吃得香睡得稳?要我,该担心死了。”
祝缨道:“咱们不一样,我以前刨一口吃一口,不想第二天,想也没用,遇事平事。你以前有牵挂。”
“那是以前!”
“对。”祝缨说,“你现在能牵挂自己,就很好。我得还车了。那边那些破事儿,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过,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儿以后要有什么事儿,你可以试着找一找我。我再有办法呢?走了,说不定明天还有事呢!”
她走得不留恋,先还车,再去报恩寺看看,听说花姐已经走了,就赶在鼓点敲完之前回了家,看到花姐已然回来了,说一句:“没事了。”
就安心睡觉,等着明天不知道哪位高官或者高官子弟又可能作夭,再惊动大理寺了。
那一边,小江仔细地问了小黑丫头怎么找的人,慢慢地说:“哦。”
小黑丫头问:“娘子,有什么不妥么?”
“这世间是可恨的,但终究还是有几个不那么可恨的人。”小江眼眶微红,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