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去,金良道:“害!我也不说什么了,走吧。”
四人到了郑熹那里,沈瑛与陈萌还没走。见到他们过来,郑熹含笑道:“人来了,你们去聊吧。”示意送客。
哪知这两口子不像祝缨这么贼大胆,郑熹、沈瑛还是审祝大案子的人,张仙姑也不比祝大好多少,那边祝缨还长揖作礼呢,这边咔吧一声,两口子跪下了!
郑、沈二人哭笑不得,郑熹道:“快,扶起来。”
祝缨与金良将二人扶了起来,郑熹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参与了。”
张仙姑为了女儿可是豁出去了,大声说:“您这就不管了呀?不是说好了,跟您上京去干活的么?”
郑熹道:“先前是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事,现在知道了,我倒不好硬扣着他了。那不合礼数。”
“合的,合的。”祝大说。
沈瑛和陈萌脸上有点不好看了,陈萌道:“亲家……”
听到这个词儿,张仙姑倒抽一口凉气,打了个噎嗝儿:“啥?”
祝大惊讶地说:“你们还真认了啊?那婚事不是不做数了吗?”
沈瑛心道,这倒是有点小麻烦,妻子背着丈夫给儿子订的婚事,丈夫如果反对,恐怕还得照丈夫的意思来。
他说:“都是误会。”
祝大就很好奇:“啥?误会啥了?这一路……”
祝缨道:“爹!”
“啊?”祝大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陈萌救场,对张仙姑道:“姨母派了人来接女儿女婿,请您二位一同去,见一见亲家的。”
他这一路跟祝缨还是有不少接触的,张仙姑也认得他,可张仙姑也懵了:“头先跟大娘子订的婚事不是不做数了吗?大公子,你们别害怕,我们是讲理的人,不会赖你们的!花姐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的,一准儿不拖累她!就算老三要,我也不叫他瞎闹!你们就安心一家团聚吧!”
她一个做神婆的人,跳大神之外就靠一张嘴糊弄人,嘴皮子利落得紧,陈萌几次张口都没有找到机会把话说出来。
张仙姑说着说着,又想起来了于妙妙,于妙妙活着的时候,她和于妙妙为了争夺祝缨的注意力还有过一点点疙瘩,但是人都死了!于妙妙待她们母女还是不错的,张仙姑又怀念起这位“厉害的大娘子”来了
张仙姑眼泪往下掉,一边哭一边说:“大娘子多么好的一个人呀,一定也是想花姐过得好好的。我们老三能给花姐什么呀?花姐人又好,长得又标致,得一个好人家才行啊。”
沈瑛跟这神婆实在纠缠不起,当着郑熹的面他又不能做得太过份,他直截了当地找到了这一家里说话算数的人:“三郎,我只问你,如今亲事做数,你愿不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祝缨的身上,祝缨道:“那门亲事本就是权宜之计,你不必为了什么别的顾虑非得承认……”
沈瑛再次说:“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祝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郑熹当机立断,将两家人“送”出了自己的屋子,一路送回沈瑛那里,然后招回金良问:“怎么回事?”金良趁机把祝缨的意思说了,又添了一句:“七郎,我看三郎这孩子很好,也有主意,您看是不是留……”
郑熹道:“反常。倒也像是他的行事。沈瑛这一手玩得,可真是不漂亮。”
“那,您会收留他么?”
郑熹轻轻摇头:“那他不能将沈瑛开罪死了。”
金良有点焦躁,道:“竟这么麻烦么?”
郑熹道:“他有这个本事将事情办妥,我倒真有心栽培他了。”
金良道:“他是个聪明孩子,应该……能够……吧……”
…………——
张仙姑和祝大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俩自己个儿是没办法了,跟沈瑛放赖?这个胆子他们是没有的。两人都想:那要没办法,就认打认罚呗。啥也没有,可不就是天灵盖接狼牙棒么?
张仙姑更是想:事儿是我办下的,到时候我顶罪就是了。
祝缨的心里也很紧张,她已经将各种情况都想了一遍,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底牌。一家三口现在要什么没什么,拿什么跟沈瑛硬扛?命吗?如果郑熹不给她撑腰,这关难过,而郑熹显然不打算过分干预。没把她捆起来送给沈瑛,都算郑熹有良心了。
看张仙姑和祝大的样子也是指望不上了,祝缨先开口对沈瑛道:“真的没有出什么意外吗?您别怕,当初干娘和我娘订契的时候也是权宜之计,现在要是有什么事需得我认下这门亲事,也是可以的。”
陈萌骂道:“你怎么是个死脑筋?”
祝缨道:“大姐对我有恩,我想她过得好,她不必是我的妻子。大公子能明白么?”
大公子明白个屁!“有恩,你又想她好,娶了她最好。”
祝缨道:“是啊。所以之前订了契,后来四阿翁寻衅,我才能将大姐和……干娘争回来。现在要是还像那里那样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不皱眉头。要是没有,我愿意放手。”
亲娘啊!这还是个圣人!陈萌算是听明白了,这货敢情就是报恩呢?报恩你以身相许不就行了?陈萌想拎起祝缨的领子晃一晃,试试能不能听到水声,要伸出手的时候看到了祝缨的身高,想到一个可能!这货十三岁,恐怕还没开窍。
他果断地道:“现在就要你认下这门亲事!”
沈瑛则温和地问张仙姑和祝大:“是有什么难处么?”
没有难处,就是我们生的是个闺女!但这话他们面对沈瑛的眼睛时又不敢说出来了,他们果断地怂了。
祝缨不愿父母被沈瑛逼问,说:“您请先带大姐回家。容我安顿下来了结杂事,再登门去见拜见。”
陈萌忍不住了:“你有什么毛病?”
祝缨趁势就接上了话:“没有毛病。不但没有毛病,也没有家业,更没有事业,没有立足之处。”
沈瑛道:“难道你还想给郑熹当仆人吗?”
“人家还不定要不要我呢,”祝缨自嘲地说,“我不是当仆人,也不愿做仆人,如果做仆人我就不跟他干了。是他答应我,做事有回报。我是去做自己的事,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我知道跟着大姐去有什么样的好处,可那些都不是我自己挣的。有些本领可以永远不用,但不能不会,有些东西可以差一些、少一些,但不能没有。我得自己给自己准备一个容身之处,哪怕以后用得少,哪怕不如别人的。不是怄气,也不是什么傲骨,就是,过活。以后您要瞧我顺眼了,顺手提拔我一下,我承您的情,可这第一步,得是我自己迈出去的。”
沈瑛愕然,旋即与陈萌忍不住坐正了向身体。
沈瑛想了一下,问道:“你不想去见岳母?”
我甚至不想有岳母!祝缨道:“容我安顿下来再去登门。郑钦差也不一定就收留我,哪怕他不收留我,我也得在您家之外有个落脚的地方,那样登门算客,不是打秋风的。”
沈瑛脸上阴晴不定,没想到祝缨一个很识趣的人竟如此难说话,不过这些话也难以辩驳。
“也好。”沈瑛缓缓地说。
张仙姑忙问:“那亲事……”
“自然是做数的!”沈瑛斩钉截铁地说。
祝家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只能先认了。
三人心中满是不确定,从沈瑛那里离开。
三人一走,陈萌就骂道:“真是个木头脑袋!”
沈瑛轻叹一声:“人是好人,只怕养不熟呀。”
陈萌道:“那您还说亲事做数?”
“我已当着郑熹的面反悔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会是个什么考语?”沈瑛还要脸,不能这么赤裸裸的反复无常,他才回到官场,声誉不能这么败坏了,“那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陈萌道:“那怎么办?”
沈瑛想了一下,道:“先晾一阵子,进了京他就知道官场不好混了!郑熹能给一个随从多少关照?郑家自己的姻亲晚辈还照应不过来呢。受了冷眼吃了苦头,就该知道路怎么走了。如果还不醒悟,那就是他自己蠢了,到时候再离婚,可怨不得我了!”
陈萌想了一下,道:“这小子可真是不开窍儿,还要白费这些功夫。”
沈瑛道:“如果能调-教出来,倒也不算白费,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犟。”
“现在还想着郑七,也不知道郑七是怎么叫他这么念念不忘的?”
沈瑛皱眉道:“不过是见得更早罢了。”
………………
祝缨并没有对郑熹念念不忘,不用她特意记,总会有人提醒她。
一家三口才走出沈瑛的住处,金良就在不远处守着了,他对张仙姑和祝大说:“大哥大嫂先回去,我有话对三郎讲。”
祝大两口子也不敢反对,说:“哎。”
金良低声问祝缨:“怎么样了?”
祝缨道:“亲事他们还认,不过说好了,我跟你们进京,安顿下来再去登门拜访。”
金良道:“你跟我来!”将祝缨带到了郑熹的面前。
郑熹放下手中的笔:“你们是不想叫我把这画儿画完了,说吧。”
金良道:“三郎还跟着咱们呢!”
郑熹道:“沈五怎么说?”
祝缨问道:“在陈家的时候,当着沈副使的面儿说的那些个话,亲事与他有关,他反悔了。进京做事,与您有关,您反悔吗?”
金良道:“问你话,你先说,怎么反问起七郎来了?”
郑熹摆摆手,看着祝缨道:“那要看你与沈五说了什么了。”
祝缨复述了一遍。
郑熹道:“话倒是不错,想我收留你?”
祝缨道:“不收留也没关系,之前给我的钱我就不还了。”
金良叫了一声:“三郎!”又叫郑熹,他竟比这两个人都着急。
祝缨道:“没什么的,我原来也是四处混饭吃的。”
郑熹道:“沈五肯认你,虽另有考量却也不是阴谋害你,不会让你到处闲逛的。”
祝缨说:“我知道好歹,知道多寡,知道得失。哪怕在乡里路边挑担叫卖,我也不赌博,我不喜欢押注。如果自己立不住,什么都是虚的。一叶浮萍,能度几番寒暑,又能渡几只蝼蚁?如果要个仆人随从,自有比我能干柔顺的。要个能立得起来的人,就是这副脾气了。儿子看老子还有腹诽的时候呢,能干事而没有脾气的人,必有所图或有所忌惮。您不收我,我也还是要另寻个自己的事。不能一无所有就进了别人的家门。”
郑熹的眼神锐利了起来,说:“好。”
金良开心地说:“七郎答应了!三郎,还不快谢七郎?”
郑熹道:“你高兴什么?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他呢!你先带他回京。”
金良喜道:“是!”又催着祝缨磕头道谢。
祝缨郑重拜了下去,仰头对郑熹道:“虽然不知道沈副使为什么改主意,但您说他对我没坏心,我也就当他没坏心吧,他的想法我以后总能弄明白的。本来好好的,他们回家过活,我上京做事。现在他一改主意,我就成了个鸡肋。您依旧愿意收留,我承您的恩情。您给个鸡肋的价就成了。”
金良大为惊讶,因为就在祝家一家三口去沈瑛那里的时候,郑熹也说了“鸡肋”这个词。当时甘泽在一旁伺候,问他是不是想吃鸡肋了,郑熹不置可否。
郑熹笑得很开心:“你是鸡腿。去收拾行装吧,明天就入城了。”
祝缨道:“最后一件事儿——那位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们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这才想起来问?”郑熹笑问。
祝缨道:“您应该是知道的,对吧?”
郑熹想了一下,道:“那位夫人么,我幼年时就知道她。极重身份,尊卑贵贱、礼仪廉耻,性格刚强得紧。说一件事,当年她还没经历变故的时候,有她丈夫的同僚家开宴,此人妻子已亡,她见到那人的妾室主持迎客大为不满当众发难,就因为这个妾出身娼家。不过,想必经过二十年风雨坎坷,她也比以前改变了一些。他们家以前是人丁兴旺的,经历变故之后近枝凋零,想必因此更重视女儿。”
祝缨不客气地说:“连我一块儿当添头,是谁的主意了呢?”
郑熹道:“添头?你这么看的?”
祝缨道:“这一路,有多少机会送信呐……”
郑熹叹息一声:“我要是沈瑛,第一面就把你留下了,哪怕他姐姐不愿意,他将自己女儿给你都是合适的,何必要在这一路看到你聪慧刻苦之后再改主意?他是真的不舍得放手了,便是我也……”
祝缨眼睛瞪大了一点,又恢复了正常:“噗,一块鸡肋,有什么好喜欢的?”
郑熹道:“你毕竟是他的外甥女婿。”
祝缨道:“那可也不一定,我跟您说过我的来历,这婚结得本来就勉强,从权而已。我对大姐是为的恩情,如今又添了对干娘的怀念。”
“那娶了正好呀。”
祝缨摇了摇头:“不合适。不能耽误她,她这一生二十年,经历了多少事呀!还是别再跟我受累的好。她娘家要是做人,给她选个好丈夫,我退婚绝不会犹豫。”
郑熹道:“小小年纪!想好了吗?做人家女婿,可与做我的门生不同的。”
祝缨道:“您认了是带我们全家上京的,对吧?”
“认了!”郑熹认真地说,并且亲口许诺,“你先安顿下来,年后我自会安排你。律书可以继续读,经史更要温习起来!那才是根本!”
“诶?”
郑熹道:“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冯家的事,你也不必很担心,这妻子想要就要,你也未必就配不上他们家了。想要离婚时,只要你的理由拿得出手,我保你全身而退。”
祝缨大喜:“真的?”
郑熹道:“快走快走!”
祝缨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