嚷了一会儿,将钟宜那边的人也吸引了来,两边上头不大对付,手下人竟凑到了一起赌钱。人一多,各种人体难闻的气味就浓烈了起来,祝缨道:“陆二哥,我得回去看看我娘了。”
陆超道:“你多大的人了?有事没事儿还要找娘?”
钟宜那边一个人说:“是要回家吃奶吧?”
祝缨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认出来这是周游的小厮,这小子可能早就不记得自己,但是祝缨记得他。这小子没伺候周游,竟然也跑来赌钱了?
正想着呢,正主来了!
“好哇!你们竟然敢赌钱!”
周游才在钟宜那里吃了一通教训,他时常被父亲的朋友们教训,这些人也很照顾他,挨了这种教训他是不会记恨叔叔伯伯们的。但是!钟宜说他的时候,又一次提到了郑熹:“他才二十七就已有这样的涵养城府,我已五十七啦,这次回到京城,我得避位一阵子,你既已领了实职做官就不比还是闲职纨绔的时候,他品级比你高,是你上官,你不能对他无礼了。你要让我们放心呀!”
周游得了这一顿,又给郑熹记了一笔。回房发现小厮偷懒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又听前厅有吵闹声,气冲冲地过来找茬儿。这小厮运气好,正在嘲笑祝缨。周游一看,两边随从都有,倒是郑熹这边的更多些。
他索性闹起来,看看郑熹怎么处置这个场面,他一定要嘲笑郑熹“治下不严”。
郑熹、沈瑛、钟宜都来了,看了这场面,都没说严惩。钟宜命把东西都砸了:“都有钱了是么?每人罚俸一个月。”
郑熹对自己的随从们说:“你们,也一样。”然后看向祝缨。
祝缨半举双手,道:“我没钱,不赌的。”
郑熹道:“看你的书去!”
祝缨乖乖地道:“是。”
陆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起先那副骨骰确实是正常的,后来换的这副是灌了铅的!这一砸,被大家看出来,可是要了命了。
陆超闭上了眼睛。
“啪!咔!咔!”骰子、骰盅都打碎了,没人低声骂他,站他身边的人也没打他,他睁眼一看,咦?砸碎的是一副正常的骰子。
邪了门儿了!
那一头,祝缨回到了房里,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张仙姑正在窗子边上做针线,问道:“你拿什么回来了?”祝缨的手掌在桌上一抹,攥成个拳头,说:“娘,你说个数。”
张仙姑道:“三。”
祝缨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又一扔,是三个红色圆点朝上的骰子!张仙姑听了声音起来一看,骂道:“你要死!不学好!哪里弄的这个东西来?”祝缨又将骰子一抹一收一扔,这回是三个三点朝上。
她笑说:“他们拉我赌钱,我没钱赌,就把这个拿回来了,这下不用赌了。”
张仙姑往她身上打了两下:“不学好!还不快看书去?!”
“这还用学?他们的本事也有限,铅的就那样,高手用的是水银。”手段再高明一些的,水银也不用灌,就平常的骰子就行了。功夫都在手上。
张仙姑气道:“你长能耐了!给我!”将手掌向上摊开杵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道:“不是我的,我得还给人家。”
“还给谁?”
祝缨道:“陆二哥。”
张仙姑又骂陆超不是好人,怎么能带她好好的孩子赌钱呢?“你不许与他一处玩了!”
“哎。”
“不是好人”陆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房把自己的赌具都翻出来仔细查看,没错,他今天就折了两副骰子,一副正常的,一副灌铅的。自己砸的是正常的,大家都看到了,钟宜命人砸的本应该是灌铅但砸碎了也是正常的,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在这儿点赌具,甘泽看到了就说:“别心疼了,祝三那儿有骰子,去找他讨两副就是了。小心些,就在房里玩,今天也是闹得太大了。”
“好哇,他还说不赌!”
甘泽道:“你又要占老实人的先了,他那儿有个货郎担子,里头有些零碎儿。女人的针线、男人的骰子,尽有的。小孩子以前当货郎挣点家用,不容易的。”
两人去找祝缨要骰子。
张仙姑没好脸,不过觉得女儿留着骰子也不好,说:“你就给他们呗。”
祝缨打开了匣子,从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包骰子来:“二两!”
陆超没听明白,张仙姑道:“这一包不值二两银子的!”
祝缨道:“我就要他二两。”
甘泽还要说情,陆超赌气道:“二两就二两!给!”
祝缨一边说:“刚被罚了一月俸就还能拿出二两,陆二哥,财主呀。”将一小包骰子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陆超气咻咻地低头一看,脸上瞬间变色:“好兄弟,够意思!”
甘泽摸不着头脑:“你两个干嘛呢?”
祝缨道:“甘大哥不知道了吧?有些事儿,错眼不见就看不明白了。嘻嘻。”
陆超怕甘泽再问,抱着骰子拖着甘泽走了。张仙姑问祝缨:“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收钱了?还有……”
祝缨道:“他们赌钱有得赚,我给他们骰子收点钱又怎么了?”把银子给了张仙姑,“别省着,要热水热饭的,都给他们些。”
张仙姑这些日子看到的银钱越来越多,呆呆地想:银钱也不那么难赚,那我们以前的日子又算什么呢?还有老三……
想了好一阵儿,听到敲梆子来,才说:“我去打热水,该睡了。”一看祝大,已经倒头睡了。
………………
这间房是通铺,左边是祝大、中间是张仙姑、右边是祝缨。祝缨听着祝大和张仙姑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夹着小小的呼噜,伴着窗外沥沥的雨声,渐渐睡去。
忽然,祝缨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凝神细听。
好像又听不到声音了,她皱一皱眉,想了一下,还是披衣下床,趿着鞋往门口墙根摸到了雨伞。想了想,又去摸货郎担子里的斧头。
张仙姑惊醒了:“谁?!”
祝大睡得好好的,又被张仙姑惊醒:“怎么了怎么了?有贼吗?!”
祝缨道:“是我!我出去走走!”
张仙姑坐了起来:“大半夜不睡,你做贼去啊?”
祝大也说:“睡得好好的,你要做什么?”
祝缨拉开门:“你们睡,我去去就回。”
张仙姑起来摸火镰点灯:“你手里拿的什么?!你给我回来!”
祝缨一手雨伞一手斧头的样子吓了她一跳:“这是做什么?”
“我去柴房看一看。”
说完,祝缨就往柴房里去了。柴房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近,就隔一道院墙。张仙姑不放心,也端着油灯撑伞去看。祝缨已经到了柴房门外了!
柴房里关着囚犯,人数颇多,看守嫌太挤,外面又下雨,所以看守在柴房对面厨子的小屋里呆着,夜已深,看守巡了一回夜也睡了。这样的天,能出什么事呢?
祝缨却听出来不对,柴房与她的住处太近,她好像真的听到有什么倒塌的声音。
祝缨回身接过张仙姑手里的油灯,往柴房里一照,大喝一声:“有贼!!!”
柴房的窗户是木栅,没有窗纸,油灯往里一照,祝缨看到靠着墙根的地方已经被打出一个洞来,柴房里面的人数好像已经不太对了!
少了一个!
张仙姑怕女儿吃亏,扯大了嗓门儿喊:“快来人啊!!!有贼!!!”
祝缨看这样不行,拖着张仙姑冲进厨房,拿了口锅,用斧头嘭嘭地敲着:“犯人跑了!!!”
看守先被惊醒了,接着,整个驿站都被惊醒了!火把很快点了起来,人也往柴房这里聚集起来!
祝缨见人多了,就护着张仙姑站到了墙边上,直到金良大步过来,才说:“盗墓的,墙上打洞。我怕他们已经跑了才喊起来的,金大哥先办正事。”
还要怎么办?金良本来是好心,也是为郑熹争个好名声,谁看了不说郑熹宽仁?郑熹也有点这样的心,因而同意了。现在好了,给他们放柴房里,因为挤又卸了枷只加铁镣,他们竟能就着这个柴房打洞!
金良下令把柴房一围,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提出来,统统上了枷塞回了囚车里,然后带着祝缨去向郑熹禀报。
郑熹隔壁的沈瑛也被惊动了,匆匆过来询问情况。郑熹道:“我正在问,五郎不妨一起听听。”
钟宜那里也派人来问出什么事了。郑熹派人说:“一些小事,已经处置完了。”又下令其他人一切照旧,不许惊惶不许走动。对祝缨道:“你接着说。”
祝缨道:“睡到一半听到声音不对就去看看,瞅着里头人少了一个,墙根有一个洞……”
郑熹的脸色罕见地变黑了,问金良:“走脱了几个?”
金良道:“一个没走脱,那一个也抓回来了!”那个祝大还惦记的徐道士倒是没参与,因为他年纪大,淋雨也发了烧,烧得稀里糊涂的,这群越狱的就没管他。
弄清事情之后,郑熹的脸色又很快变得正常了,说:“上枷!锁进囚车!”
就不能给这群囚犯好脸色!
金良道:“已经关入囚车了。”
郑熹道:“你安排人用心巡夜,散了吧。”
一干人等齐齐答应,多一个字也不敢说。雨声中,脚步踏踏地往外走。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哎哟,深更半夜的,好热闹呀!”
周游一向与郑熹不对付,乐见郑熹吃瘪。
郑熹这里规矩虽严,但是祝缨敲锅叫人的动静委实不小,多少叫人听出来一些。更兼囚犯又重新关到了囚车上。钟宜是不许人过来的,他知道,人丢脸的时候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知道的。周游哪怕已经睡下了,也要来嘲笑一番。钟宜的禁令禁得了别人,在看郑熹笑话这一条上,不大能禁得住周游——除非他亲自看着周游。
周游晃悠悠地过来,声音里透着戏谑。
然而郑熹却不是他能轻易激怒的,郑熹含笑道:“你也睡不着么?我深夜无眠,思来想去,还是要像你这般,将囚犯囚在车上才好,不可过于体恤了。”
周游大声道:“哈哈哈哈,你终于知道自己的不足了么?!何必假好心来邀名?!贼子就该锁着风吹雨淋!”
祝缨对他十分无语,眼见周游得意地发表完感想,又开心地往外走,她心底对这个纨绔不由生出一股钦佩之情——真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得意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嘀咕:这小子怎么有点眼熟?又不像郑七跟前的老人,真是奇怪!
不过如果直接问郑熹肯定不会回答的,周游心里就存了一点点疑虑,仍然得意地走了。
金良大声说:“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