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关心?的话不说,怨怼的话也不说,把什么都憋自?己?心?里,表面把亲娘当个普通老?太太。
三儿“牺牲”的时候,大侄子过?来说奶哭得?厉害,怕是不行了?,要准备装裹衣裳,还想让小姑过?去看看。
方荻花不肯去,只把自?己?过?年穿的一件新衣裳给他拿回去装裹。
结果老?太太病了?一场愣是挺过?来了?,等陆绍棠回来去看她,她又?活蹦乱跳,拉着陆绍棠的手能喝一大碗苞米面黏粥。
这年前年后三儿刚去看过?她,家里也没特殊事儿,老?太太咋突然过?来了??
还带着大闺女和三个女孩子。
陆老?爹心?里有点忐忑。
他不怕老?岳母来住,更不怕她们来吃喝,而是怕老?岳母憋什么大招儿,可千万别伤害他老?婆子了?。
外人都说方荻花彪悍泼辣,可只有他知?道,他老?妻心?软得?很。
那颗心?千疮百孔的,经?不得?再多伤害了?。
他跟老?太太聊几句,又?问问家里都好?。
方姥娘笑得?哈哈的,“都好?着呢,就是我出门找不到以前的老?伙计说话儿了?。”
陆老?爹:“咋滴?”
方姥娘:“都死了?呗,哎,我也八十七了?,也到时候啦。”
陆老?爹:“不会的,你老?身体硬朗儿着呢。”
方姥娘就往陆老?爹跟前凑了?凑,小声问:“小女婿,你身体好?呀?”
她有些耳背,自?己?以为压低声音,其实大家都听得?清楚。
陆老?爹说好?。
方姥娘又?问:“花儿也好?啊,整天干活儿受累,那胳膊腿儿的疼不疼啊?现?在孩子都大了?能干活儿了?,你让她悠着点,别还当年轻那么狠干。年轻时候不觉得?,等年纪大了?呀这腰腿儿的,不行,疼呢。”
陆老?爹答应了?。
方姥娘又?问:“花儿那……”她指了?指自?己?眼睛,“还疼不?”
陆老?爹瞅着老?太太这样,他是厚道人轻易不记恨人,哪怕自?己?被人辜负过?伤害过?也不记仇,可对方荻花的眼睛他一直耿耿于怀。
当年如果及时去看大夫,可能她就不用受这几十年的罪。
从七岁到五十五岁,生生熬了?那么多年呢。
还有明明是她三哥给戳的,可他们却好?像失忆一样说是她小时候不知?道怎么淘气自?己?扎的呢。
不过?面对一个快九十的老?太太,一个满心?懊悔想在自?己?死前跟闺女赔礼道歉的老?太太,他又?能说什么?
陆老?爹也没话说。
吃饭的时候方姥娘瞅着陆老?爹和方荻花坐在桌子一头,她就去坐在拐角挨着闺女的位置,讨好?地朝方荻花笑。
方荻花只当没看见。
方大姨一个劲儿地问:“小妹呀,绍棠和他媳妇儿啥时候回来啊?”
方荻花:“咋,你有宝贝要给他俩还是吃完饭你就走啊?”
方大姨:“咱娘这不是想孩子嘛。”
方姥娘瞪了?大闺女一眼,“吃完饭天也不黑,你着急就领着梨花儿先回去吧。”
方大姨:“……娘。”
方姥娘端起自?己?那碗疙瘩汤来,她眼睛有点白内障,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只觉得?金黄色的苞米粥里咋还有白花花的呢?
这是苞米面黏粥里放了?细面疙瘩?
她尝了?一口,果然是细面疙瘩,她又?探头偷摸瞅瞅方荻花的碗,再瞅瞅旁边大闺女的碗,别人都是黄灿灿的好?像没有白乎乎的。
方大姨:“小妹啊,大过?年的你们就喝稀饭啊?”
方荻花:“你要乐意吃大饼子和粗粮煎饼,我给你拿。”
陆安:“姨姥儿,过?年我们都吃顶了?,现?在喜欢喝点稀的,好?消化。”
方大姨虽然有点不高?兴小妹拿粗粮稀饭招待自?己?,可想到冬天早春大家不干体力活儿,为了?节省粮食都吃两顿稀饭,也就不认真?计较。
这不还有鸡蛋炖酱嘛。
正吃着呢,方姥娘突然端着自?己?的碗扭身给方荻花碗里倒,“花儿,我吃不了?这么多,给你些。”
方荻花下意识就把碗一躲,“我不要……”
方姥娘碗里滚烫的稀饭疙瘩就倒在桌上,一少半儿正好?倒在方荻花端碗的那只左手上。
刚出锅的稀饭,里面还有面疙瘩,虽然已经?过?了?一会儿却也温度极高?,烫得?方荻花当场闷哼一声。
陆老?爹动作快,立刻放下碗筷夺下方荻花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拉着她去水缸那边舀水给她冲洗被烫的手背和手腕。
满桌吃饭的人都吓一跳,这太突然了?。
谁曾想老?太太吃着饭突然起身给闺女倒呢?
不少老?人都有这习惯,吃点好?饭或者饭不够吃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的分给孩子吃,如果方荻花不躲倒是也没事儿。
若是别人给方荻花倒,她也不会躲,方姥娘给她她就下意识躲闪。
方大姨赶紧起身看,又?回头对方老?太道:“娘啊,你干啥啊,现?在又?不是吃不饱饭的时候了?。”
方姥娘已经?急得?团团转,嚷嚷着让找酱油、白糖、腊月脂啥的,“快给花儿抹上,抹上就好?了?。”
一边说她又?抹泪儿,“都怪我,都怪我。”
她一边说一边打自?己?的手。
陆平赶紧上前搀扶着她,“太姥儿,没事儿的,我爷有烫伤膏,处理及时不会留疤的。”
方姥娘好?像被什么戳了?痛脚一样,“哎呀,可不能留疤啊,都怪我呀。可就算不留疤那不也疼嘛?烫着有多疼我可晓得?呢,当年你们奶老?糊涂了?,拉屎往墙上抹,往被子上抹,我放下熬好?的粥去抓她,她回手就把那碗粥扣我身上,当时疼得?我呀,真?是钻心?的疼啊。”
她一边哭一边道:“花儿,娘对不起你呀,烫着你啦,你疼不疼啊,娘给你吹吹。”
方大姨赶紧扶着她送上炕,“娘,你就别裹乱了?,消停坐着,我给你重新端饭吃。”
刚才撒在桌上的面疙瘩已经?被她麻利地收起来,那都是细面可不能浪费。
那边陆老?爹帮方荻花处理及时,冷水一顿冲洗,又?厚厚地涂抹上他自?己?制作的烫伤膏,再用干净的纱布简单包一层,免得?把药膏蹭掉。
烫伤夏天怕捂着,冬天怕冻着,陆老?爹让她也上炕,别在堂屋了?免得?吹着冷风。
方荻花不肯上炕,转身去林姝屋里了?。
方姥娘在东间炕上探头瞅,“花儿,花儿呢?”
陆大哥不想让她再喊,虽然和姥娘好?,但是娘烫了?手他也心?疼,不禁有点埋怨老?太太多事儿。
娘躲开肯定是不想跟她面对面,她还这么喊那不是让娘更不痛快么?
他劝道:“姥儿,你吃点饭吧。”
方姥娘抹泪儿:“我吃不下去,哎,都怪我。我老?母咔嚓眼儿的,眼乎事儿不行了?,看不清。”
看她那伤心?难过?的样子,陆大哥又?心?软,觉得?不该埋怨姥儿。
陆大哥几个都受方姥娘疼过?。
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有东西她舍不得?吃,总是藏着掖着留给孩子吃。
家里孩子多,孙子孙女一群,外孙外孙女也好?几个,她每个孩子都分到,就怕这个吃了?那个吃不着。
陆大哥小时候嘴馋,每次去姥儿家方老?太都偷摸多给他点吃的。
陆二哥从小话不多,木讷性子闷憨,方姥娘又?说这孩子不爱说话,有委屈也不说,肯定招人欺负,也偷摸给他吃点,还让陆大哥护着点弟弟,别让人欺负他。
结果陆大哥路上就给弟弟的吃食忽悠进自?己?嘴里。
后来各家条件都不好?了?,饭都吃不饱,她也没什么好?东西留,就从自?己?牙缝里省点地瓜干、黑窝头,得?空给这个孩子嘴里塞点,那个孩子嘴里塞点,还大老?远地跑到陆家庄来投喂陆大哥几个。
陆大哥几个对她也是孝顺的,虽然娘和姥娘好?像不亲,但是娘也没拦着他们亲姥儿,所以他们小时候也没啥负担。
他们弄条鱼、弄几个青蛙啥的,也惦记给姥儿送口肉吃。
方姥娘总是叮嘱他们,“要孝顺你们娘啊,她打小就苦,受不少委屈”。
陆大哥几个结婚以后,方姥娘紧着嘱咐他们“有了?媳妇和孩子别忘了?孝顺自?己?爹娘,要惜乎自?己?的身子,要对媳妇儿好?,要疼孩子……”
陆大哥其实早就知?道娘和姥娘的事儿,毕竟也没什么惊天大秘密,虽然爹娘从来不说,可那不还有舅舅和姨么?
就算舅舅嘴严实,不是还有舅妈么?
总有一个舅舅拗不过?自?己?媳妇儿会说出来,陆大哥有心?自?然就能套话出来。
知?道真?相的时候陆大哥心?情相当沉重,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边心?疼亲娘一边又?心?疼姥娘,难免又?迁怒自?己?舅舅们。
早年方家很穷,方姥爷出去给人卖力气打零工、拉货,方姥娘在家里也是没日?没夜地操劳,不但要拉扯四个孩子还得?伺候老?婆婆。
原本?若是婆婆身体好?还能帮她带孩子,亦或者如果大儿子是个闺女,也能帮她拉扯弟弟妹妹。可她运气实在是坏,第一个孩子是儿子,粗枝大叶不懂帮娘分担,婆婆又?性情越来越古怪整天作妖儿,不但不能帮忙,还给她加倍添乱。
她一个人伺候了?小的伺候老?的,男人在外风里来雨里去的,回来她想抱怨抱怨让他帮衬一下,可那年头穷苦人要赚分钱多难啊,他回回都是满身淤青,肩膀上的皮肉总是烂乎乎的,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吃饭都叫不醒。
她哪里还忍心?拿家里的事儿烦他?
她好?不容易把前头几个孩子拉扯满地跑,结果年近三十又?生了?个小闺女。
而那时候她老?婆婆进入一种又?老?又?昏还不讲理的阶段,清醒的时候哭着跟她说对不起他们,不能连累他们,又?是要上吊又?是要跳河的,糊涂的时候开始作妖甚至会打人,力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得?出奇。
方姥娘累得?飘飘忽忽的,整天绷着神经?,生怕她老?婆婆突然抽风拉得?满炕都是,抹得?满墙满屋子都是。
哪怕她神经?时刻紧绷着,老?婆婆还是作过?几次,拉屎涂满屋子是轻的,甚至想点火把屋子烧了?,把家里的面袋子扬了?!
那时候她刚生了?小女儿,是真?崩溃呀,难免就讨厌这个孩子。
尤其小孩子不懂事,总往老?奶奶跟前凑,被伤了?或者怎么的她就更生气,觉得?孩子咋这么蠢!
她不能丢弃婆婆,却又?深受其苦不知?道如何解脱,其他孩子能满地跑,她就把气撒到不能反抗的小闺女身上。
先是骂,继而动手打。
那么点的孩子又?不能理解大人的无奈和崩溃,她被打被骂怎么可能不怕不恨?
她疼啊,她饿啊。
脑子里闪过?那些情绪,陆大哥对姥娘的埋怨又?退了?。
哎,快九十的老?太太了?,埋怨她有啥用?
那些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去。
方姥娘一会儿探头看看,问问花儿咋样,要么就问问绍棠他们回来没?
陆大哥瞅着也闹心?,就让陆平骑车去把陆绍棠一家喊回来。
很快陆绍棠开车带林姝和俩崽儿回来。
一到家门口俩崽儿就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往家跑。
“奶,奶,你咋滴了??”
“奶,你疼不?”
俩崽儿先冲进东间,看到炕上坐着个比解老?太还要老?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一张嘴没有一颗整牙,瞅着像小人书里的老?妖婆,吓得?俱是僵住。
老?人年纪大了?,脸跟树皮一样,满脸沟壑纵横,没有了?眉毛,眼皮耷拉着几乎睁不开,牙齿只剩下断裂的齿根,甚至因为龋齿发黑。
这咧嘴一笑,可不吓人么?
与她有相处感情的陆大哥等人只心?疼她衰老?,想着小时候她对自?己?的疼爱自?然不觉得?她吓人,可甜甜盼盼和她没感情,加上屋子里又?黑,视线不清楚,一打眼可不就很吓人?
方姥娘瞅着俩孩子冲过?来,摸摸泪儿就笑着招呼他俩,结果俩崽儿吓得?转身就往西间跑,“奶,奶!”
俩崽儿去了?西间,见方荻花坐在炕前凳子上,手包着白纱布,眼前红红的,眼袋都鼓起来了?。
俩崽儿登时心?疼的啊,抱着方荻花就哭上了?。
“奶,奶。”
他俩再懂事也是孩子,瞅着大人哭自?己?就跟着哭。
方荻花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听到俩崽儿哭还愣了?一下,“哎呀,你俩咋回来了??”
她赶紧找手帕给俩孩子擦眼泪儿,摸了?摸自?己?兜却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甜甜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让她先给自?己?擦,把湿漉漉的手帕再给盼盼擦。
盼盼嫌上面有鼻涕,就从炕柜那边扯过?陆绍棠的枕巾擦。
进屋的林姝还一头雾水。
昨天他们替林母去了?一趟解家官庄,探望还躺在炕上的解老?太,跟解二舅聊几句。
今儿林爱娣和几个小时候的玩伴儿过?去找她说话,就多坐会儿。
原想着傍晚回家,哪里知?道下午陆平骑车过?去找,说太姥儿来了?想三叔呢。
林姝寻思老?太太大老?远来一趟,那她和孩子也得?回去问好?。
陆绍棠洞察力敏锐,瞬间觉察家里出事儿,就问陆平。
陆平哪里经?得?住陆绍棠问,自?然一五一十交代。
一听奶烫了?手,俩崽儿急得?不行,他们就火速赶回来。
平时俩崽儿都让爹慢点开车,他们要体会一下晃悠的感觉,今儿却一个劲地催,恨不得?油门一踩立刻飞回来。
林姝进屋关心?方荻花。
方荻花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就是不当心?烫了?一下。”
俩崽儿就捧着她的大手,一左一右给她呼呼。
方荻花笑起来,“奶皮糙肉厚的,一点都不疼。”
俩崽儿看她那样,又?哇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