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的绢,壬章对灯陷入沉思,思量蔡国究竟扮演何种角色。是在摇摆不定,想要左右逢源;还是同别国密谋,决意同晋为敌。若为后者,此行恐将不善。
正思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仆人来报飞骑入城,携陶荣秘信。
“速呈上来!”
壬章腾地一下站起身,顾不得失态,大步走向门前,一把拉开房门。
骑士星夜兼程,一路上风尘仆仆,不敢稍做停留。此时模样憔悴,嘴唇干得起皮。
“见过县令。”他声音沙哑,像是石子互相摩擦。
抱拳行礼之后,骑士从怀中取出一张绢,边缘形状很不规整,极像是从衣摆扯下,上面字迹潦草,分明是仓促间写就。
壬章展开绢仔看,神情逐渐变得严峻,眉心深锁,眼底涌出杀气。
宫宴刺杀,蔡侯及氏族百般抵赖,众口一词推罪蔡欢。
疑有楚人在蔡国。
蔡同上京联络紧密。
短短几行字,可谓触目惊心。
“陶大夫何时归国?”壬章压下怒意,询问对面骑士。
“家主言暂不能归。出使途中,仆秘密跟随,不曾被蔡人所知,方能设法送信。余者困在驿坊,出入皆有人紧盯。”
听完骑士所言,主簿和门客脸色骤变:“蔡安敢如此!”
壬章却格外冷静。
快速衡量局势,他令骑士下去休息,用一些食水。留主簿和门客在室内,摘取公子原信中内容,附上陶荣此时处境,一式八份。
“这几封信将送往各城,交于县令手中。公子原处劳两位带话,蔡暗结楚,同上京过从甚密。”
事关重大,情况紧急,门客顾不得休息,起身向壬章告辞,连夜出城返回新军。
骑士心中焦灼,不多时又来求见,请示壬章是否有回信。
“谨慎起见,尔暂留岭州城,我会另外派人送信。”壬章行事谨慎,不确定骑士是否被人留意,没有让他返回蔡国,而是另外派人联络陶荣,“沿途城池关卡,尔需细言。”
壬章顾虑在理,骑士没有争强,当下进行口述,由主簿在一旁记录。
他的记忆力极佳,称得上过目不忘。沿途所见牢记在脑中,逐一回想描述,巨细靡遗,简直是一张活的舆图。
“家主使蔡,命仆沿途牢记,言日后会有大用。”
“陶大夫谋略深远。”猜出陶荣的用意,壬章不觉出言赞叹。
一切记录完毕,壬章当着骑士的面写成秘信,亲自遣人送出。
“连夜出城,途中不可耽搁。”
送信之人中等身材,样貌不起眼,发髻上束着布巾,做商人打扮。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他领命退出房间,骑士也起身退下。
壬章眯了眯眼,再次铺开竹简,写下给林珩的秘信,同时对主簿说道:“命人严查城内,近段时日盯紧蔡地来人。”
“诺。”
主簿与壬章共事数月,行事十分有默契。
壬章下达命令,他负责进行安排。当夜便召集人手在城内进行布置,尽量做到万无一失,确保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天明时分,送信的快马俱已出发。
壬章的奏疏也大张旗鼓送出城。由于竹简数量太多,只能装在车上,由一队骑士进行护送。
这一幕吸引众多目光,成功掩盖了零星出城的飞骑。
同一时间,蔡国都城内,陶荣站在驿坊前,面对宫内来人,傲然道:“我前日拜见蔡侯,侯避而不见,言卧病。短短两日,病愈设宴?”
“君上召见,使君莫要耽搁。”来人对陶荣的质问避而不谈,态度看似恭敬,话中却透出强硬。
“耽搁又如何?”陶荣冷笑一声,态度比对方更加强硬。他拔出佩剑,剑锋直指蔡侯派遣的内史,目光如电,声色俱厉,“我奉君命使蔡,蔡无礼于我,岂非欺晋!是要效郑同晋为敌?”
习惯蔡宫内的口蜜腹剑,遇上晋人的直白,内史失去应对,一时间愣在当场。
反刍话中含义,更是冒出一身冷汗。
晋的强大毋庸置疑。
刺杀一事,蔡本就理亏。晋使咄咄逼人,蔡侯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避而不见。
今日强求其入宫赴宴,以晋人的霸道,暂不能对国君如何,一剑杀了他却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内史不敢再放肆,连忙躬身低头:“君上设宴诚心实意,使君千万不要误会。”
见他这般作态,陶荣愈发笃定宫宴不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者不善,他更要闯上一闯。
一声轻音,陶荣收剑还鞘。
“君侯盛意,荣却之不恭。”陶荣洒脱一笑,在蔡人的注目下,提步登上马车。
随从跟在左右,人数不及蔡人的一半,气势却牢牢压过对方。诸人手按佩剑,傲视周围蔡人,不约而同发出嗤笑。
声音入耳,蔡人顿觉羞窘,集体面红耳赤。
队伍离开驿坊,一路行向蔡侯宫。
内史坐在另一辆车内,回想晋使的种种表现,想到蔡侯的谋划,他顿感心中无底。
之前有欢夫人做替罪羊,这次事再不成,谁能为君侯顶罪?
怎奈开弓没有回头箭,蔡已经没有退路。若是半途而废,不等晋动手,楚国就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上京中的天子。
“群虎相争,狐狸莽撞呲牙,当真可笑。”
自不量力终为取死之道。
他突然间看清,却宁愿自己依旧糊涂。
内史越想越是心寒,不禁苦笑连连,满心的沉重终化为一声长叹。
千里之外,肃州城内,公子弦想要不告而别,却被中途拦截,不得不前往晋侯宫。
朝会尚未结束,晋君高踞上首,氏族分两班坐在左右。
公子弦走入殿内,氏族的目光聚集过来,或锐利,或审视,或讥讽,或轻蔑,林林种种令他脊背生寒。
“参见君上。”公子弦力持镇定,压下不安的情绪,正身叠手下拜。
林珩看着他,许久没有作声,也没有唤起。
晋侯不出声,公子弦便只能维持弯腰的姿势。渐渐地,他额角冒出冷汗。汗水向下滑落,垂挂在眼睫,模糊了他的视线。
“昨夜宫宴,公子无意出席。今日又要不告而别。是怪晋招待不周,还是对寡人心存不满?”
林珩微微倾身,冕冠垂落的旒珠闪烁彩光。
他凝视立在殿中的公子弦,说话时语气平和,字里行间却隐藏着刀锋,杀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