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延误最见人间情。
长达六个小时的延误中, 候机楼外的苍茫迷雾宛如电影,座位区爆满,滞留在此的全球旅客不停地打电话、吵架、抱怨、给婴儿喂食、呵斥小孩、求助机场、汇报平安。
经停香港落地宁市的航班, 普通话与粤语此起彼伏。
“bb, 冇问题的啦,等我。”
“挂住你。”
“爸,妈,飞机晚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飞, 你们别担心,早点休息。”
“囡囡, 奶奶玩好了啦, 你闭眼睡觉, 明天礼物就到了。”
“丢啊,不知道机场在搞什么, 我没事没事,你跟客户那边说……”
……
将卫衣兜帽拉得很低、掩住了上半张脸的男人,自始至终坐在长椅上沉默。没有人找他, 直到手机嗡地震了一下。他身体僵了一僵,垂阖的眼眸缓缓掀开的。掏出手机的动作也是很迟缓的, 未被兜帽掩住的唇角抿了一抿,曝露内心不安定。
是向联乔发来消息。
现在国内已是深夜了, 他早就告诉过向联乔延误一事, 让他早点休息。但老人家想是难以放心下他,捱到现在, 问他起飞与否。
向斐然告诉他已登机。
昨晚上根本没睡,商明宝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分手。
“既然注定没结果, 我不想继续了。”
无论向斐然如何拼命地清晰视线,他都看不清她的神情,也看不出她有一分在赌气的成分。
“别说气话。”他仍然很用力地攥着她手腕不放,“收回去,babe,不要这样跟我道别。”
他不知道他眼底的红血丝骇人。
“不是气话,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商明宝的话语和挣脱都是轻轻的,“不然,你也再想想吧。”
她再次被向斐然死死拥到了怀里。他不放手,难遏的抽痛中只晓得将唇压吻着她的发:“宝贝,别这么逼我。……别用这种方式逼我。”
商明宝闭上眼睛,再多的话她不再说了。她爱他这么明显,谁又能看不穿这不过是一场走投无路的倒逼呢?这是最笨的招数,仗着她知道向斐然毫无保留地爱她。
走之前,商明宝把这间公寓的钥匙拆了下来,连同第一年跟向斐然一起在圣诞集市上买的玩偶挂件一起放在了玄关上:“这里很好,但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闹得这么难堪,他仍牢记她的安全,要送她回家。换鞋子时,听到商明宝说:“不用,我的司机马上就到了。”
看着他苍白沉默的脸,她忽然有一种想狠狠伤害他顺便伤害自己的恶感,说:“斐然哥哥,你给我的一切关心和照顾,在我的世界里其实只要雇几个工人就能做到。”
向斐然扶着墙的指节骤然用力,像是体内遭受撞击后的瑟缩。
他脸上神情的波动很小,穿好篮球鞋后,才将垂在顶灯影下的脸抬起,点点头,说:“我送你下楼。”
商明宝好不容易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很想问他,为什么听到她都这么否认、贬低他们之间了,为什么都不发脾气?不说一些恶狠狠的话来回击她?
但她什么都没问,也不再看他一眼,将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向斐然还是如约到了楼下,陪她一同等到司机,目送她上车。
氛围微妙,司机怎么看不穿?驶出街区,他从后视镜里抬头看向他家小姐。
最知道大声哭的人,这次却坐在窗边一声不吭,也没有呜咽,只有眼泪一行一行不停地往下滴。
向斐然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一连抽了两根后,才返回公寓。从波士顿回来后,便一直住在这里,随着物件的出清和寄走,这屋子逐渐空旷到了原本的模样。他依然按习惯打包好了所有的垃圾,带到楼下丢掉。如第一年圣诞节在这里度过的三天后那样,他松开垃圾桶的上盖,沉默地站了数秒。
离去前,他将自己的那一把钥匙也放在了玄关,和商明宝的那把挨在一起,叮当落在陶瓷托盘里。
往后再无声音。
至下午一点,雾散,终于开始排队登机。
二十一个小时的飞行,不会再有人放着头等舱不坐,趁他睡着时偷偷换座位到他旁边。他这几年坐飞机快坐吐,但并没有哪一趟觉得难捱。博后的日子不好过,事情堆积如山,他甚至锻炼出了一边排队登机一边抱着电脑debug的技能,分秒必争。上机后,写论文看文献是家常便饭,因为知道下机后就能看到她,他甘之如饴,坚定认为自己是全飞机命最好的一个。
但是今天,向斐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坐在过道的位置,空姐第一次发餐时,似乎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俯下身来细语问他是否身上有什么不适。
是的,他这么沉默,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从冷白中泛出病态的青,眉又蹙得这么紧,被舷窗外的明亮云光一照,透明得像会消失。
向斐然说没有,但似乎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忧虑。从这之后直到落地,服务这段客舱的空乘们一直都始终留意着他。
经停香港时,向斐然告知了向联乔正确的落地时间。在这座以她为意义的城市,国际机场,人头攒动,电子公告牌和广告牌环绕着他,他闭了闭眼,去洗手间洗手,平静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
随着肠胃蠕动一同吐来的,还有某种已经超过了身体承受负荷的痛苦,每条血管每道神经都不再听他号令,只是本能地麻痹着。
水流一直哗哗流着,他掰着水龙头的手指用力得像是神经质。
飞回宁市的航程不足一个小时,向斐然做了很漫长的梦。他在梦里修了一个bug,一个横亘在不能结婚和不舍得分手之间的bug。
他凭什么呢?明知不能给她结果,却还要拉着她再爱几年。如果说事情的一开始,他们都心照不宣着不结婚的边界,那么毫无疑问,在这样浓烈的三年后,琥珀色的蜂蜜已经涂抹了这堵森白的墙,他逃避了,而她也生出了侥幸。
不是她的错。
是他一开始就想错了,没有人可以这么精确地控制好爱的分量。
飞机落地时并不平稳,巨大的“咚”的一声,从梦境一直崩塌到了现实。向斐然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他恐惧睁眼,因为梦里已经有了决议。
回家数日,向联乔没问他别的,陪他做琐事,比如去未来工作单位看看,转转宿舍楼,去提车。
向联乔说他暮气太重,原想送他一台更酷一点的宝马,但最终还是提了一台benz。老一辈的湾区人对奔驰和雷克萨斯有情怀,念benz和凌志,从这批最早进入中国视野的豪车中回到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年代。
向斐然对车没什么兴致,既然定了住宿舍,像在纽约一样骑自行车也无妨,那台碳纤维的公路车他很喜欢,骑起来静谧轻巧,压弯时扑面的风亦有弧度。但这是向联乔的心意,他接过了车钥匙。
4s店准备了很隆重的提车仪式,铺了鲜花和气球,向斐然懒得,但向联乔执意要,于是他便推着他的轮椅,合了影。
向联乔被他扶着坐进副驾驶时很高兴,说坐了一辈子的后座,坐副驾驶的视野原来这么新鲜。
坐惯了红旗的,管benz叫资本主义的车,让向斐然听了想笑。
他带他兜风,听他的指挥去了一个住宅区。心里有预感了,因此房子钥匙交给他时,意外不算很强烈。
向联乔说原本想给他买大平层的,但是大平层不方便养花栽树,怕他将来寂寞。
向斐然陪他在院子里坐着,晒了很久的太阳。宁市的十月份还是夏季,但不酷热,下午的风拂过来和煦,有桂花香。
那个下午真长,他去了一直给向联乔裁制西装的店,已经退休的老裁缝在店里等,挂上眼镜,拿一卷尺量着向斐然的身高、臂长、肩宽、颈围、腰围……一边量,一边陪向联乔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向联乔拄着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向斐然最后带着他去了植物园。褪去了那些震人长串的头衔、身份,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满头白发,腿还瘸了,管是撤侨中被流弹击中还是楼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听向斐然亲口讲解,很有兴味。看到故人们栽的树,抬起青筋浮肿的手摩挲着树干许久,说这是我的老首长种的。栽下去时,“这么点小苗苗,”他手压着比划了一下,“现在这么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后儒雅带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认出来了,又汇报了上去。过了会儿,植物所的领导赶了过来,又陪着他逛了半圈园子。夕阳太好,向联乔听着讲解,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晚饭也在外面吃。助理订了向联乔钟爱了一辈子的老牌酒楼,酒楼的东家特意候在这里,敬酒数杯,说喜庆话,夸向联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其实哪有呢,回程时,在副驾驶打盹不醒,已然累极。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着,哄小孩似的,问向大使今天在外面玩得开不开心。向联乔是有点倔脾气的,怠成这样,还要回书房写两笔字,说欠着学生专著的出版前言没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写了一个小时,至十点,命助理推他下楼。向斐然在他妈妈栽的那棵相思树下,没做什么,单纯站着。
向联乔腿上还盖着他那年送给他的骆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声,要他再陪他说说话。
“你和明宝,什么打算呢?”
助理已经退下了,草丛里蟋蟀鸣叫,长长短短,让夜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