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黄昏光漫漶,与法拉盛街头的中文店招及乡音嘈杂交混一体,让方随宁有了短暂的精神错乱感。
她看了眼身边的商明宝, 又看了眼过了斑马线的向斐然, 晃晃脑袋——确定不是四年前。
短短十几米,向斐然很快到了眼前,抬腿迈上花砖人行道时,将咖啡纸杯顺手塞进垃圾桶,继而对方随宁抬了下手。很散漫的一下, 视线却比手上的动作更漫不经心,还没等方随宁有所回应就已经移到了一旁的商明宝身上。
方随宁:“……”
喂!
“你女朋友呢?”方随宁对他身后左顾右盼。
“嗯?”向斐然略抬眼神, 开口, “我女朋友——”
“对啊斐然哥哥——”商明宝先发制人, 一边扬声,一边拼命冲他使眼色:“你女朋友呢?”
向斐然:“……”
又来。
在方随宁略带怀疑同时又不明所以的视线中, 向斐然微叹一声:“刚刚还有的,现在没了。”
方随宁:“啊?”
向斐然面无表情:“来的路上跟我分手了。”
这什么展开?
方随宁嘴巴半张:“不是,女朋友跑了这么淡定的吗?你确定你现在……不用去追?”
“不要紧, ”向斐然瞥了一眼商明宝,淡然道:“习惯就好, 她经常这样。”
商明宝脚步轻轻刚想开溜,被方随宁一句话叫了回来:“那babe刚好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她扬扬手机, “刚刚还想发消息问你来着, 怕你不方便。”
向斐然点了下头:“方便。好久不见,商明宝。”
商明宝尬着挥挥手:“好、好久不见, 斐然哥哥……”
向斐然抄兜站着,顿了一秒, 说:“变漂亮了。”
方随宁:“?”
不是?你女朋友还没走远吧!
商明宝悔得呜呼哀哉。这人怎么这样啊!装不熟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演这么多细节!这比她直接摊牌还要难捱!当着方随宁的面,她脸红成了刚刚的过敏样。
方随宁也不是笨蛋,狐疑地看着向斐然:“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一副很熟的样子?”
也是。
向斐然随意想了一下,不带语气地漫应道:“可能因为babe同学一直在我心里,没走远过。”
方随宁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
啊?
啊???
这是她表哥能说出来的话吗?
商明宝耳根子通红一片,支支吾吾:“我朋友还在等我,那个,我……”
“你朋友是不是放了你鸽子?”向斐然单手在屏幕上敲了两下,继而轻扬下巴,“看看?”
他都这么说了,商明宝只好装模作样看一眼手机,发现whatsapp里,弹出向斐然给她发的两个字:「别走」。
“……”
在方随宁询问且期盼的目光中,商明宝揣回手机,面皮绷紧强装镇定道:“对……他也放我鸽子了。”
皆大欢喜,但方随宁觉得事情是不是有点太水到渠成了些?
店内空出桌位,服务员前来请他们入座。
方随宁走前,自来熟地跟服务员搭话,向斐然和商明宝落后两步。
“缩头乌龟?”他叫她。
商明宝捏紧了拳头,小声说:“我走了。”
扭头转身,被向斐然拎着胳膊转了半圈,正好给转了回来。筋骨分明的手在她颈后摁了一下:“躲什么?我帮你。”
商明宝:“……”
方随宁原是想吃重庆火锅的,但正碰上口腔溃疡,便来吃老式北京铜锅,她听同学介绍说这家店很正宗,用料干净,羊肉很香。
商明宝没吃过老北京铜锅,也不知道调料该怎么弄,向斐然顺便帮她调了。
落座不过两秒,在方随宁正义凛然的目光中,向斐然只得又起身,……认命地给表妹也调了一份。
方随宁美滋滋地抿了抿箸尖麻酱,“嗯,果然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狗都有服务精神了。”
向斐然给各人茶杯里注着茶汤,掀眸睨她:“你找我借钱的时候不是这么叫的。”
拿人手短,方随宁忍了,转而关心道:“你借我这么多钱,还养得起女朋友吗?”
“凑合,能还最好。”向斐然轻描淡写道:“我没养她,正常谈恋爱开销。”
方随宁跟商明宝咬悄悄话:“他嘴硬,穷叮当响了,以前找他借钱都一两千一借的,上次问我五十要不要。”
“方随宁。”向斐然不凉不热地叫了她一声。
每次被他叫全名时,方随宁都有种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心虚感,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了。
但今天本来做好了心里准备见他女友的,忽然见不着,落差感之下方随宁的注意力反而移不走,聊不了两句,又绕回来问:“你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啊?”
向斐然略笑一声:“怎么,怀疑我的眼光?”
服务员上锅底,将谈话打断,过了片刻,方随宁不依不饶:“不是怀疑,是你老是藏着掖着。”
“不是我想藏着掖着,是怕你受不了。”
方随宁眯眼:“我有什么受不了的?除非她特别配不上你,我替外公着急。”
“不会,她比我受欢迎。”
方随宁挑眉,拉长调子:“真的?”
向斐然停顿思考了一下,仿佛本尊此时不在他眼前,“她很漂亮,品味好,性格好,不娇气,有时候脑回路比较奇特,但很可爱,有想法,会思考,做事有韧性,拥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
他笑了笑,从漫不经心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还有很多,所以我竞争压力很大,患得患失。”
商明宝捏着筷子的手松了,明亮的眼眸不曾眨。
以前从没听他说过这些。淡然的模样好像是向斐然人生的皮肤,他永远都波澜不惊,坦然到了让人以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
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的……原来他也会和别人比较,为了她。
方随宁也被他一长串朴素但准确的形容惊到了,过了好半晌才喃喃低呼:“天啊向斐然,你好爱她。”
向斐然这回看向了商明宝,隔着缭绕水汽白雾,目光温柔:“这个我说了不算,要当事人的感受才算。”
方随宁:“别搞你那套学术上的严谨话术。”
“好,”向斐然唇角微勾,干脆地承认:“我很爱她。”
水开了,在铜锅中咕噜噜地顶着水泡。跟两个女生吃火锅,向斐然自觉承担一切琐碎工作。
席间难免聊到他去波士顿的事情。
波士顿与曼岛的气质截然不同,要重新适应的不止是天气还有交通与氛围,找房子也是一件麻烦事。
跟西蒙在西九十六街的那间房其实他很喜欢,八角窗的日落够美,曼哈顿的悬日也曾让他感动,绿林公墓、高线公园、大大小小的植物园、中央公园的池塘和温室,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他散步思考的身影。身处纽约时,只觉嘈杂,即将离开了,反而知道了它能容下他心不在焉的可贵。
如果一个人终老,他会选择来纽约。纽约是人类的森林,正如植物在雨林中也是那么的自在、隐于一切。
何况,纽约有一切他有关爱的记忆。
向斐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波士顿放置太多的情绪和归属感,因此对房子的要求也很简单,通勤便利,在他收入的可负担范畴内,干净,街区安全。
如果是单身,他会整租一间公寓,但为了省出每周去见商明宝的机票钱,他已决定跟人合租,这段时间一直在刷校内职工和留学生群里的合租信息。
搬去波士顿后,兼职也是一个问题。
古董店的寄售倒不是问题,是一项很稳定的收入,但新乐队需要磨合。21n的贝斯手汤姆斯给他介绍了波士顿的一支商演乐队,唯一要求是他不准再装哑巴。
上次在学术会议遭受重创后,汤姆斯请了一星期的假,据主唱说他发了一周的烧说了一周的胡话,再出现在21n时人都瘦了三斤。
回归后,汤姆斯的精神状态是恢复了,但似乎染上了怪癖——热衷于趁其他成员不注意时让向斐然张口讲话,叫他dr.向,向他请教一些果然是硕士生才会问的植物学问题。
为绝后患,在一次请客聚餐结束时,向斐然毫无预兆地冷面说:“对不起,四年来有一件事一直都欺骗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