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过去前,她将果子在自己里面那件美丽奴羊毛的衣服袖口上擦了擦。
用袖子擦水果——这是绝不会被温有宜允许的动作,但商明宝现在做了,有种莫名的窃喜,唇角乱翘。
咔嚓一声脆响,向斐然看着果肉中蠕动的白色虫子,陷入沉默。
商明宝不疑有他,一边问“甜吗?”,一边也用力咬了一口——
虫子。
三条虫子。
三条奋力扭曲的虫子。
三条因为被人类捣了老巢而即将要躬身跳起来的白色肉虫子。
商明宝的尖叫声划破屋顶,苹果呈抛物线被抛到了十米开外,咚的一声砸到了扎西一家的蓄水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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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后面连续三天都没有信号,商明宝一一给重要的人发通知。
苏菲第一个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问她吃不吃得惯,住不住得惯,那些常备药有没有随身带着。商明宝嗯嗯嗯嗯应得敷衍,苏菲知道她主意大,生出些“女大不中留”的感悟。挂电话前,再三叮嘱严厉提醒:“一定要定两间房!”
商明宝脆利地“哦”一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再过几个月她都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可是不能提醒苏菲,否则她会写信到立法委投诉婚姻法。
纽约正是后半夜。
廖雨诺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这会儿正是最嗨的时候,攥着酒瓶子给商明宝拨了视频过来。
她那端灯光迷离,一整个醉生梦死,更衬得商明宝这边寂静简陋。
看着商明宝头顶漏光的水泥层板,廖雨诺吃惊地问:“宝贝,你在天桥底下?”
“没有啊,我在一个牧民的家里。”商明宝答,仰头看了看二楼的层板。被廖雨诺这么一说,看着确实安全系数不太高。
“牧民?”廖雨诺问:“骑马放牧的那种牧民吗?”
“不然呢?”
廖雨诺对瓶吹了一口:“给我看看。”
商明宝便走了出去,切换摄像头,给廖雨诺看扎西的房子、院子、溪流、水车,以及院内拴着的马匹和骡子。
廖雨诺表情呆滞:“路上那些黑乎乎的是什么?”
“马粪。”
“what?”
“马粪。”商明宝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廖雨诺脸上没了表情,似乎是被倒了胃口。过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商明宝,你疯了吗?我让你滑雪你不去,让你留在纽约你不留,跑到深山老林里吃带虫子的苹果、闻马粪,住危楼?”
“cheese,不要这么说,”商明宝想了想,“这不是危楼,是扎西和村里人在冬天空闲下来的时候,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你的赛马也要吃喝拉撒的。”
廖雨诺被噎了一下,嘴硬道:“那也不一样。”
开什么玩笑,她一百多万美金的赛马可是高贵纯血,怎么能拿村里那些毛色暗淡毛发粗糙整天跟苍蝇蚊虫为伍的杂种马比?她的马可是听李斯特长大的!
“怎么不一样?”商明宝反问:“难道你的马拉下来的是金子?”
“好好好,你现在跟我当哲学家是吧。”廖雨诺点点头,“你这么心水那种穷乡僻壤,那你多待待。”
忽然吵架,商明宝烦得想挂电话,听到“啧”一声。镜头一晃,似乎是被什么人拿走了,接着出现伍柏延的脸。
“吵什么?”伍柏延懒洋洋的语调,“廖雨诺喝多了,你别跟她计较。”
商明宝脸色缓了一缓,打招呼道:“你又在。”
伍柏延笑道:“怎么,我不能在?”
商明宝不跟他进行这么没营养的对话,想挂,伍柏延却说:“廖雨诺不感兴趣的东西,我挺感兴趣的,给我看看?刚刚没看见。”
商明宝这次的镜头潦草多了:
“哝,苹果树。”
“院子。”
“马。”
“水车。”
“公共厕所。”
伍柏延:“……”
他眉心拧了起来:“商明宝,我现在对你有点刮目相看。”
商明宝也不是什么都能克服的。
挂了电话,她被向斐然强制要求去午睡,睡着睡着,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觉得浑身都痒。
她跟向斐然分开两间房睡,打电话过去时,声音里染上哭腔。过了没一分钟,向斐然披衣敲响她的房门。
“开门。”
商明宝不会用这个锁,虽然旺姆教了她两遍,什么先拧钥匙,再转反锁扣,再往上提。
弄了半天,她急哭了,好不容易打开后,整张脸都躁红得不得了,扑到向斐然怀里:“有虫子。”
“哪里?”向斐然推她进去,目光环顾,以为是飞蛾。扎西的房子沿岸搭建,晚上开灯很容易吸引进各种飞蛾,赶不走,商明宝会吓到也是情有可原。
谁知商明宝却撩起袖子:“身上,身上有虫子。”
她细瓷般的胳膊被自己挠出了数道红印。
“痒,被子里有虫子。”商明宝说着,掀开睡衣领口,往里面看,觉得能看到小虫子乱爬的痕迹。
向斐然抓住她一双手:“别抓了。”
“你是不是不信我?”商明宝身上冒汗。
其实扎西和旺姆是这个村子里最有口皆碑的一户向导,虽然条件有限,但所有床单都清洗得勤快,二楼中庭的晾衣绳上就晾着呢。说他们床上有跳蚤,实在是很伤人心的指控。
向斐然仍是抓着她的手:“我跟你换一间,你睡我那里。”
“你的没有虫子吗?”
“我保证没有,”向斐然眸光和声音皆温柔:“刚刚已经试过了,不是么?”
商明宝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帮你把睡袋打开,你睡在睡袋里,不碰他们的床单和被子。”
“那不好吧。”商明宝迟疑着,“如果被看到,他们会不会很难过?”
向斐然抿起唇,掌心贴着她脸:“不会,我可以解释,你安心最重要。”
天人交战间,商明宝下了郑重的决定:“我还是克服一下吧……”
向斐然笑了一下,把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叫她宝贝。
商明宝换到他那间,躺进他刚刚躺过的被窝中。因为是被他验证过的干净,所以她心里也无条件地安定了下来,那些似是而非的虫子似乎切实消失殆尽了。
向斐然关上门后,正碰上上二楼来晾新床单的旺姆。
旺姆刚想说话,见向斐然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便噤了口。等晾完床单下楼,旺姆才客气紧张地问:“向教授,她还住得习惯吧?”
她总把向斐然记成教授,“向博”她觉得拗口,怪怪的;向老师”又觉得不够体现他的厉害,于是便执着地叫他教授。虽然被纠正过多次,但旺姆不改口。
向斐然颔首:“住得惯,有劳。”
“那就好,那就好。”旺姆讪讪:“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千金,气质好得不得了!我真怕她睡不好,明天上山没力气。”
向斐然勾起唇:“不会,她只是有些认床。”
认床的人在他的床上睡得很好,直到被电话叫醒时还觉得没睡够。
向斐然在电话那段沉声,底下垫着溪水隆隆:“不许再睡了,下楼去走一走,否则晚上失眠。”
商明宝穿了条瑜伽裤就下了楼,上身套着向斐然的黑色冲锋衣内胆,蓬头垢面。
院子里静悄悄,落到山脊的太阳将这里涂抹得黄亮。
仁央一字一顿地汇报,姆妈在做饭,爸爸带着向教授上山去了,而且很早就走了,已经去了两个半小时。
“他还不是教授呢。”商明宝蹲下身。
“哦。”仁央答,怯着双眼看她:“白玛。”
“哪里?”
她还以为哪里有白马。
“白玛是仙女的意思。”
商明宝挠了挠头,“我还好。”
“你是向教授的阿佳吗?”仁央问。
商明宝听到这名字就生气。上次pdf,也有阿佳的一份,到了学校,阿佳特意找到她面前看笑话。商明宝当场怼了回去:“唔好意思,我不像你,是活在pdf里的人,所以我不在乎。加油,pdf girl。”
“我叫明宝,刚刚告诉过你了。”她普通话标准地纠正。
“阿佳,妻子,妈妈是爸爸的阿佳。”
“……”
仁央绞着双手:“你是向教授的阿佳,我听爸爸跟妈妈说的。”
“……”商明宝用力抿一抿唇,悄声问:“你觉得呢,我们像吗?”
仁央用力点头。
“向老师之前跟一个女明星来过,那个女明星比你漂亮。”
商明宝气呼呼:“谁啊?”
“我不记得了……”仁央缩了下脖子,“向老师看她的时间没有看你的长。”
商明宝一怔,唇角翘起,把脸伏上盘着膝盖的臂弯:“真的吗?”
“真的,我观察过。”仁央认真地说,“他只有讲话的时候才看她,你不一样,你不讲话他也看你。”
商明宝的气呼呼变成软乎乎。
“阿佳怎么写?”
仁央找了块尖角石头,在地上写下鬼画符般的一行藏文。
“……”
向斐然回来,过来找她,见地上那一行,问:“写的什么?”
仁央嘴皮子哪有商明宝快,被抢着说:“白玛,仙女的意思。”
仁央被她捂了嘴。
旺姆来叫吃晚饭,商明宝要过了向斐然的手机,用翻译引擎查到了阿佳的藏文写法,复制,粘贴到微信里自己的备注上。
向斐然喝着水,看着她的小动作。
“以后我在你手机里备注就是这个。”商明宝说,“不许改。”
向斐然抬起唇角:“这样我还怎么找你?”
“把我置顶就好了呀。”商明宝理所当然地说,“一直置顶,就不会弄丢了。”
向斐然怔了一下,目光如此长久地注视着她,在日暮下有深邃之感。继而他放下水杯,从她手里拿回手机,亲手将她置顶。
那一行藏文在他心里一直是“白玛”。
直到那年,在尼泊尔的采集旅行中,一位藏地喇.嘛饶有兴致地说:“我第一次见把阿佳当作备注的。你和你妻子一定很恩爱。”
那是他在漫长旅途中,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教授脸色的骤变。
她的头像已经是和别人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