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柏延深呼吸,放低沉了声音:“既然这样,那今晚上一起喝了?免得你嫌我不会品。”
他们在走廊上聊着天时,伍清桐算着向斐然也该登门了,便称累,需独处养神。几个大人便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温有宜第一个出门,一眼正看到伍柏延正低着头,神色很温柔地跟商明宝说着话。
他用的音量和呼吸,怕是连一片羽毛都吹不起。
温有宜将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开。她能看出这男孩子对明宝的心思,令她看不透的,反而是她透明质的女儿。怎么一时看上去喜欢他,当面又如此不耐烦呢?难道恋爱中的她,就是这样傲娇的?
听到动静,商明宝立时往后退了一步。
伍夫人笑吟吟地扶住她双肩:“我一看到babe的样子,就想到我少女时,那时候跟男同学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呢。”
管家前来请移步花厅饮茶,之后便入席开餐。
二楼的宴会厅空间开阔,间隔的四组八扇丰字格落地窗相当古典,设圆桌,升壁炉,花团锦簇。
到底是伍夫人出面主理的,细节比上一场要讲究不少,别的不说,窗帘她一定是换过了,与餐垫、桌旗、杯盏相得益彰,陶瓷、透明水晶与银器的配比令人耳目一新。
时间未到,他们只是在宴会厅门口经过了一下,进入花厅喝茶闲谈。
伍夫人对今天的一切细节都有十足的把握,往餐厅投入一瞥后,她更笃定了这一点,将胸脯挺了一挺,露出更深的笑意。
茶至第二泡时,伍宅门口停下辆银色碳纤维公路车,还是穿着冲锋衣的男人以他惯常的步幅登上台阶,揿响门铃。
来开门的礼宾也算是老熟人了,这次的微笑显然是早就备好了,将向斐然请进门去,恭敬说:“伍先生已在书房等你。”
向斐然不打算久留,带着向联乔交代给他的东西,很快地上了楼。
不是没注意到这房子里冷清,似乎佣人和活气都集中到了另一处。也隐隐约约地,确实听到了杯盏与笑语之声。但他未作多想,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也不在他兴趣范围内。
敲门后,得到伍清桐一句“请进”。
老人家比一个多月前的那一面清瘦了些,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经脉粗胀,贴着挂盐水后留下的医用胶带。
“让你见笑。”伍清桐将手移向茶几,有些哆嗦,“请喝茶。”
向斐然想迅速告辞的心在这时消失了。他的笑容很慈祥,目光也明亮,不见故作亲和之态——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向斐然很难说走就走。
他坐下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他。
“你跟你爷爷很像。”
向斐然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微勾。
“我不是指样貌,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伍清桐抬起头,手上一圈一圈地绕开线圈:“我是说,气质和一些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向斐然,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半生未见的老友的青年时光:“你看,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不屑多讲。不过,他倒是做外交官这么出众。也许,越是口舌之快能言善辩的人,越是相信言语之外的东西,才是真的东西?”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太惊恐了,看上去,就像是她在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唇角勾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他此时此刻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都温柔。
她多虑了。他很想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伍夫人为他介绍道:“这是tanya,这是babe,tanya的小女儿,这是alan,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她每介绍一个,向斐然就将目光转过去,颔首致意。至商明宝身上时,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她脸上停了一停,看到她眼里的紧张与空白。
心脏的抽痛在转瞬之间略过了四肢百骸。
向斐然凭意志力熄灭了目光里的一切波澜,平静、温柔而沉默地看着站在伍柏延身边的她。
是的,在堆着残雪的街头,祖母绿的珠宝与真丝绸缎的长裙当然会令他觉得陌生、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这些东西是属于这样的房子、地毯、壁画与水晶吊灯的。
她也是一样。
“对了,”伍夫人介绍完,忽然转向商明宝,“babe,上次宴会,你没跟斐然打过照面么?”
在温有宜将脸转过来时,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向斐然怔了一下,手指麻痹得微蜷,直到很漫长的数秒后,他才松开指节。
确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他更适合当她生命里的陌生人。
商明宝上前一步,笑容很努力地自如着:“那天晚上人好多,没来得及每个人都见过去呢。”
她这句话是对伍夫人回答的,目光看也不看他,仿佛他是空气。
又小声对温有宜撒娇说:“妈咪,饿了……”
她只想快点把温有宜从他面前拉走。
不能超过一分钟,再久了,她恐怕温有宜就该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这时候终于看向他,笑容僵硬一派天真地问:“斐然哥哥吃了吗?”
伍夫人恍然笑了一下,象征性地邀请向斐然:“对呢,斐然要不要留下一起用晚?”
她明知不可能的,因为向斐然穿着冲锋衣、运动和篮球鞋,从头到尾不符合任何一条dresscode。
向斐然礼貌谢绝,自她身边经过时,脚步稍停了一停,温柔地祝她有一个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