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又动了◎
卫大虎从后院小门出来, 边走边把刀裹上,等他走到村头时,吴家方向已是火光滔天。
不消多时, 沉睡的村落传来阵阵骚动,尖叫声,慌乱的起夜声,大嚷着走水的惊呼声,响彻这方天地。
小沟村的人被惊醒, 家家户户的汉子着急忙慌系着衣裳,趿拉着鞋推开门出来, 举目一望,便见吴家那头浓烟滚滚,顿时骇得脸色一变。
“外头咋这般吵闹?”家里婆娘在屋里问道。
“吴家走水了!听着是吴老二那屋,那两口子人还没出来!”没管婆娘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冲儿子儿媳的屋子叫了声“老大赶紧起来帮着救火”,脚步匆忙一把捞过院子里的水桶, 开了大门便朝吴家跑去。
卫大虎侧身躲在屋檐下, 漆黑夜幕遮蔽了他的身形,汉子一心顾着去吴家救火,竟是没发现他家屋旁竟躲着个人。看着他跑远,院子里传来响动,他儿子不情不愿从温暖的被窝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吴家屁事多,卫大虎加快脚步离开。
陈三石抱着姐姐躲在事先约定好的地儿, 寒风的冷风被隔绝在紧紧包裹住的被子外, 大丫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她愣愣望着吴家方向, 双眸里映着两团火,脸上竟是无喜无悲。
“走吧。”他们愣神之际,卫大虎无声无息走了过来,他伸手捏着被角搭在大丫头上,隔绝了她和吴家最后的牵连,“把头盖好,别吹风着凉了。”
说完,带着他们姐弟二人朝黄家走去。
陈三石见他哥是一个人回来的,没带外甥,她姐也没提这岔,所有人都默认了什么。他抿了抿唇,一双胳膊下意识把姐姐往怀里搂了搂,用自己算不上特别宽阔的肩膀挡住冬夜里的寒风,大步跟上。
一路疾驰到黄家,卫大虎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只一声,门便开了。刘稻草和黄婆子站在院子里,母女俩穿戴整齐,旁边放着一个大背篓和两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箩筐,显然是早有准备,随时准备跑路。
看见他们兄弟,刘稻草一双眼睛都在喷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但这会儿不是骂人的时候,卫大虎也没多说啥,上前接过刘稻草手里的扁担,把自己背上装着刀的背篓递给黄婆子,黄婆子也没说啥,默不作声背上了。
关门落锁,小沟村的村民都往吴家跑,而在村头的黄家母女却和他们背道而驰,跟着俩陌生汉子往村外走。
四周一片漆黑,刘稻草背着自家的大背篓走在最后,一颗心砰砰直跳。白日里他们兄弟一走,她和娘便躲在屋里商量了许久,这事儿已经沾了手,瞧着那猎户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要和吴家彻底撕破脸,他又提醒夜间听着点响儿,想来是要在夜里干点啥事儿。
而只要他干出点事,她和娘在小沟村便待不下去了。
白日他们兄弟来村里,夜间吴家便出了事儿,人还是她拎进家门的,那几个放哨的都亲眼瞧见了。当所有的巧合都凑在一起,便是没被人抓到把柄,三人成虎,不是他们干的都会变成是他们干的。
何况还就是他们干的!
眼下全村人都忙着救火,吴家也抽不出心神来,可只要事后一询问,再一查,从今日那几人嘴里问出这事儿,她们母女怕是有十张嘴皮子都说不清了,许是还要被当成同伙。
她一开始还琢磨着,他们兄弟若是小打小闹,回头和离也好,接人回娘家也罢,只要不把她们母女递信儿的事儿说出来,日后该咋办咋办呗。等他们陈吴两家掰扯清楚,吴家便是生气,那气也有限,不妨碍她们过日子,顶多就是两家互不往来。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敢放火,放火也就罢了,还就这么把大丫姐给“偷”了出来!
既不准备和离,也不走明路接回家,是直接上门偷啊!
隐约还听见吴老二两口子还在屋里没出来。
想到这儿,她看了眼被瓜皮小子抱在怀里的大丫姐,那屋里哪里是两口子,那人怕不是吴老二买来的女子吧!大半夜的,正经婆娘没在主屋,睡在里头的竟然是个丫鬟,也不晓得他俩在吴家瞧见了啥,刺激得都要把那对奸|夫|淫|妇关屋里活活烧死了。
还好她和娘聪明,一早便做了两手准备,东西都是事先拾掇好的,这才能背上家当就跑路。
一路没说话,众人闷不吭声只晓得往前走,直到远离了村子,夜间不用担心有兵爷,他们从小路拐上大道,大路要平稳好走些。没点火把,陈三石怀里抱着怀着孕的大丫,一路可谓是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了坑,摔了他事小,若是把他姐摔了,他哥怕是得挥刀削了他脑袋。
刘稻草正好就走在他身后,换成谁好好的日子突然沦落到这样,心头都不免上火,之前忙着跑路不好多说,这会儿是彻底忍不住了,怒道:“你们到底干了啥?咋想的,怎就把人偷了出来?偷也就罢了,还烧他家房子,就是不想当亲家了,两家人和离便是,眼下烧了房子,可就没了回头路,吴家人什么性子,自不会善罢甘休,到时你们想和离都不成,大丫姐怕是要被休!”
被休的女子境遇比和离还惨!这和逼着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等她回了娘家,村里人指不定还要怎么摆谈她,被休弃回家的女子在娘家也待不下去,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
她愿意帮忙递信儿,心里自然是心疼大丫姐的遭遇,陈家人迟迟不来,她还暗恼这家人不心疼闺女,任由她在婆家受罪,愣是没个声响。结果这人倒是等来了,可等来个啥?做事儿冲动没个头尾,和离多好,日后和吴家人桥归桥路归路,便是心气不顺,娘家兄弟们把吴老二打一顿,给亲姐出气撑腰,理由正当,便是吴家都不敢说啥,大丫被糟践成啥样,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们不占理。
可他们倒好,简单粗暴把人一偷,房子一烧,倒霉的变成了她们母女不说,有理都成没理了。
“不会善罢甘休?”卫大虎脸上毫无笑意,“我倒要看看是谁不会善罢甘休,我陈家好生生一个姑娘嫁去他吴家,成婚第二年就给吴家开枝散叶生了个孙子,谁人不知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恩爱非常。我吴家姐夫心疼我姐,未免她怀孕操劳,特意在县里买了个丫头回来伺候她起居,如今吴家二房遭逢变故,我姐无故失踪,姐夫惨死,只留一个幼子独撑门楣。我倒想问问他吴家,我姐去了哪儿?姐夫怎会死?为何死的唯独是他们二房,可是吴家其他兄弟心怀鬼胎,合起伙来坑害他们一家?”
“……”一股冷风吹来,刘稻草哆嗦着打了个冷战。
一直埋头走路的黄婆子抬起了头,望向走在最前面的高大猎户,犹豫着问道:“你怎就这般确定吴老二死了,假使被人从屋里救了出来……”
“救出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那又如何?”还是一具被烧焦的无头尸,卫大虎冷着脸想,其实直接把人敲晕烧,尸体完整,还能做出个正儿八经的失火现场,反正他喜爱玩蜡烛,正好有个正当借口。
可他不咋乐意,和吴家维持表面平和有啥意思?甭管是不是失火导致那对奸|夫|淫|妇被烧死,他都是要把他姐带回家的,少了一个人,吴家许是还要把矛头指向凭空消失的大丫。他姐在吴家还没受够气,临到头离开了还要沾上个烧死男人的毒妇恶名不成?
砍了脑袋那就不一样了,当砍脑袋是轻省活儿?就大丫大着肚子命都没了半条的虚弱模样,丢个蜡烛放火还成,砍人她做不到。他偏要吴家人怀疑他,怀疑陈家,就要他们晓得敢欺负他姐,后果就是个人头不保,拿命来偿。
他们吴家若想大闹,行啊,这世道人命如草芥,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外头啥光景?兵爷都下乡来抓壮丁去打仗了,报官谁乐意搭理你?若是想仗势欺人,不说他全家都在山里,就说“仗势欺人”,他敢杀第一个,就敢杀第二个。
县里那位夫人报复朱家的手段让他十分欣赏,他不但要吴老二死,还要吴家硬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他要用吴老二平日里做出来的假象,来掩盖一切真相。
他惯常喜爱扮夫妻恩爱,那试问他们夫妻如此和睦,大丫咋可能对他心怀不轨?他吴老二的死,可以是任何人杀的,唯独不会是她陈大丫。只要人不是陈大丫杀的,她的凭空失踪,操作空间就更大了。
只要陈大丫不再出现在人前,只要她真正的“消失”,吴家二房今夜所遭遇的一切,可以是吴家其他几房人合起伙制造的“意外”,也可以是别的,全凭世人自己去猜想。
整件事儿唯一的意外只有刘稻草母女,甭管吴家人到时候来硬的软的,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他都能接招。那几个放哨的汉子看见他们进村又如何,他们还眼睁睁看着他们出村呢,便是眼下把黄婆子母女接走,他都有的是理由,他媳妇怀孕了,听闻小沟村的黄婆子接生手艺好,故而使银钱请她们母女去家小住几月,方便照顾孕妇,谁敢置喙他一腔慈父心肠?
所以吴家来硬的软的他都不惧,他一肚子火还没处发呢,有本事都来。
而不带走黄婆子母女真不成,甭管他有多少招等着吴家,山高路远,吴家人拿他们没办法,气不过想收拾黄家母女出气,他鞭长莫及真管不了。这事儿是他们陈家人把她们母女拖下水,是他们对不住,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护她们的安全。
万幸她们母女都是聪明人,虽生气,但没倔,该走就走,半点不犹豫。
至于连累她们这事儿,回头让二舅自家想办法报恩去,大丫姐这条命相当于是人家母女俩救回来的,若没她们递信儿,陈家就等着收尸吧。
这恩情,得他们自己去偿还。
黄婆子一听尸体,就晓得吴老二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她长叹一口气,下意识勒紧了肩头的麻绳,这篓子瞬间背得是心甘情愿了。不情愿也没办法啊,吴家死了人,陈吴两家可真就是不死不休了,她们母女已经不简单是递信儿的问题,小沟村她们回不去啦。
若说不怪他们,那是假的。
可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许是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好生生的一个姑娘被折磨成这样,将心比心,她自己就一个闺女,她这心啊,过不去!
“咱现在去哪儿啊?”事情已经这样了,怨怼责怪也没用,她心头其实不咋紧张,不担心他们会坑害她们母女,若他们真是啥坏人,只需不管她们,日后吴家的棒子自会落在她们身上。家中没有汉子,在村里本就没啥话语权,若不是她有个接生手艺,和村里许多人家有些香火情,日子怕是也过得不咋美妙。
既然他们事先一早便给了提醒,说明人品是可信的,他说有地儿安置她们,那就没啥好操心的了。
还有大丫,既然他那般说,大丫怕是不能再回娘家了。
她的存在就是一个“人证”,只要她在,甭管有没有人看见,都说明吴老二是陈家人杀的。可她若是不在,丢了闺女的陈家反而占了理,只要没人看见卫大虎杀人,那就和他没关系,和陈家没关系。
所以她的去处至关重要。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从大路拐回小道,前头便是一条进山路。
卫大虎卸了担子,走过去从陈三石手中接过强撑着身子,已经有些迷瞪的大丫姐。
“大虎,我都听你的。”之前他说的话,大丫都听见了,无论大虎要把她安置到何处,她都乐意,只要不是吴家,便是现在挖个坑把她埋了,让她彻底消失人前,她都毫无怨言。
听到吴老二已经死了,她竟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在无数个脖子被系着麻绳的夜晚,她像狗一样趴着,她倍感屈辱,那人却哄骗她说这是夫妻之间的正常行为,她当时便想让自己死,想让他也死了。
都死了才好。
她睫毛濡湿,心头一片轻松,此生唯一的心愿就只剩看一眼爹娘了。生意渐散时,她裹在被子里的手指却被轻轻撞了一一下,多日未动的肚皮忽地鼓起了一个小包。
陈大丫灰暗的眼霎时一亮,吓得身子都绷紧了,仓皇无措地抬头看向卫大虎。
“大虎,它,它又动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