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绾就牵着她的手去选花,给她编了一个花环。她其实不太记得莹姐儿了。
莹姐儿再过两年就会随着刕鹤悯一块去湖州,而后很少回来。她去世的时候,莹姐儿也没有赶回来。
宋玥娘后来跟她单方面和好之后,偶尔还会来找她哭一哭,“她就是个小没良心的,一味的只想着她阿爹,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
但折绾心里还没有跟她和好,根本不愿意搭理她。所以对于莹姐儿的事,她也知之甚少。
没想到她小时候这么可爱。她将花环戴在她的手上,“喜欢吗?”
小姑娘当然喜欢这些。莹姐儿点头,“头上也要,大伯母,我拿我的小铃铛给你。”
折绾还是忍不住笑,“我不要你的小铃铛,你自己留着吧。”
升哥儿和川哥儿藏在东厢房的门后面看。升哥儿很羡慕,“你母亲好好啊,还会编花环。”
他问,“大伯母给你编过花环吗?”
川哥儿摇摇头,“没有。”
升哥儿:“你是她的儿子,你去要的话,他肯定帮你的,你再帮我要一个。”
川哥儿却摇摇头,“不了。我是个男子汉,不需要戴花环。”
两人是躲着婆子们说话的。于妈妈还想跟着,却被升哥儿指着鼻子骂:“我是主子,你不过是个奴才。我要你走开!”
于妈妈脸上的慈爱都维持不住了。
她看向川哥儿,却见川哥儿低下了头。
于妈妈心酸片刻,到底还是离得远了些。两个小子才敢偷偷摸摸说这些。
川哥儿很苦恼,跟好兄弟倾诉:“我好怕父亲,他一皱眉头我就怕。”
升哥儿却很羡慕他,“你还有父亲,我根本没有。”
两人都唉声叹气的。
莹姐儿美滋滋的戴着花环回来了。她坐在椅子上,将门关起来,“你家于妈妈呢?”
川哥儿看了升哥儿一眼,解释道:“他不准于妈妈跟着。”
莹姐儿人小鬼大,乐颠颠的点头,“就不能让大人跟着。他们根本不懂我们想要什么。”
三岁的孩子已经要开蒙读书了,略微懂得一些道理,“川哥儿,我比你大一些,所以你要听我的。”
她拍拍他的手,“我帮你试过你阿娘了。她是个好人。你不要怕她。”
升哥儿:“我们刚开始还怕她欺负你呢。现在看来,她是个好人。好人是不会欺负人的。”
川哥儿:“是吗?”
莹姐儿很确定的点头,“当然了!”
坏人哪里会给她做花环,还不要她的小铃铛。
但礼尚往来,阿娘是教导过的。她回去还是翻箱倒柜的找铃铛,想着送给大伯母。这样有来有往,以后她好再要东西。
宋玥娘出去累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想要歇息一会,却被她这般动静弄得烦躁,“你找什么呢!让丫鬟去找嘛。过来,给我抱抱,我可想你了。”
莹姐儿就是想悄悄给大伯母才自己找的。她哪里敢直接说。
但她小小一个,那里能瞒住一个母亲,宋玥娘瞬间就看见了她手上不舍得摘下来的花环。
她疑虑丛生,“你的花环从哪里来的?”
莹姐儿不愿意为这点小事情撒谎,“是我求大伯母给的。”
宋玥娘怒火中烧,“你又去苍云阁了?”
莹姐儿:“我是去找川哥儿的。祖母话说了,我们才是亲姐弟,要多多亲近的。”
这话也没错。她还没有给两个孩子生下其他的弟弟妹妹,若是以后没有其他的孩子,多个兄弟多条路。
但还是憋屈得很,大晚上跑去跟赵氏哭,“她不仅抢我阿嫂,如今连我的儿女都抢。”
她哭了一整晚,第二天见着折绾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折绾却忙得很,一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铺子里掌柜没有找好,就让三丫先代替者。厨子倒是找好了,已经先预付了定钱。
如今就等着其他小细节落定就可以开始做事。
她来请安,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赵氏罕见的没有冷落她,而是道:“你要是忙,便先走。”
折绾就走了。
宋玥娘不敢置信,等人走了生气道:“母亲,连你也不疼我了?”
赵氏就哄她,“她是有正事。”
勋国公府的那个夫人,她也是见过的。一看就是郁结于心。后来不出来走动,她也快忘记了这个人。鹤春一说,她大概就能明白三分。
这估摸着是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不然勋国公请折绾上门去做什么?
她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玥娘,悄悄道:“ 我想着,是你嫂嫂把人带到了勋国公府,两人都是继室,彼此能说上几句话。”
“勋国公见了,便来求鹤春。这事情有勋国公的面子在,还是让她去吧。”
免得勋国公记恨上儿子。
宋玥娘就沉默了一瞬,撇了撇嘴,“她真是多亏了一副好皮相和一副柔和的好嗓音。”
……
折绾跟着玉岫见到了玉家的姑娘。小姑娘只有十三岁,相貌跟玉岫是有一些像的。
她其实本意是请小姐妹们一块吃一顿雅致的宴席,并没有想大办。但玉岫姑姑却一直劝她,“要做就做得好,免得将来你又后悔。”
没错,玉小姑娘是个喜欢做事情尽善尽美的人,但却喜欢犯懒,于是经常后悔。
玉小姑娘就不好意思的跟折绾道:“母亲不准我花银子办这些事情,便只能出五十两银子给你。”
这还不算是花银子吗?
折绾笑起来,“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大生意了。”
玉小姑娘却觉得她在宽慰自己,“姑姑疼爱我,这才由着我折腾,还帮我拉来夫人胡闹。这般的小事,以后夫人遣掌柜来就好,不用特意走一趟的。”
折绾:“我喜欢自己走动,不要紧的。这是我第一笔生意,我也紧张得很呢。”
玉小姑娘就开始说自己的要求了,“这五十斤饼,我想要一斤一个颜色,一斤一个花形,一斤一个口味。”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太过分了?”
折绾:“没有,你给的银子够多,提这个要求不过分。”
但确实很麻烦。玉岫说得没错,她这笔生意确实需要费心。
她请丫鬟拿来笔墨纸砚,当场把这些要求记在纸上,然后开始问剩下的要求。
“尺寸要多大?客人之中有没有忌口的?哪些颜色是你不喜欢的?”
玉小姑娘:“没有,都没有要求。但尺寸别太大,其他都可以吧?”
玉岫一直在一边笑眯眯的没说话,直到这时候才道:“你自己先想好再跟刕少夫人说,免得她到时候做出来了你又觉得有缺陷。你自己的性子你不知道吗?现在偷懒,到时候又要抱怨。”
玉小姑娘缩了缩脖子,“知道了知道了。”
然后才仔细想了想,“我有好几个朋友是豫州人,我想她们那一桌最好是豫州的花。”
“好。还有其他的吗?”
折绾循循诱导,“那其他的姑娘们呢?你给豫州的姑娘钦点了豫州花,其他的姑娘们要不要跟随着出处去?”
玉小姑娘摇摇头,“其他都是京都的。”
玉岫:“你确定?不改了?”
小姑娘确定的摇头,“不改了不改了。”
折绾笑盈盈的,“不要怕觉得改,我是乐意做到最好的。”
玉小姑娘就拉着玉岫悄悄道:“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一个温和如玉的人?”
玉岫:“是吧?明明年岁小,却好像没有棱角了。”
温和通透得过分。
这般的人,要么是一直没受过苦楚,要么是受的苦楚太多。玉岫回去就跟宋夫人道:“折夫人怕是个面子货。”
“只讲究面子,没讲究里子,对阿绾怕是不好的。”
宋夫人想也没想:“要是好,能把女儿送出去做继室?”
玉岫就愣了愣,又想起了三娘。
三娘的父亲疼爱三娘是丹阳出了名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将三娘嫁给勋国公做继室呢?
……
折绾忙活了一天回去,刕鹤春已经到家了。他明显是有高兴的事情,跟她道:“今儿个勋国公又来找我道谢了。”
折绾嗯了一句没说话,刕鹤春却说个不停,“你的那些个药膳有没有适合母亲的?”
他还是想要折绾讨得母亲的欢心。
折绾:“我说了是药三分毒,母亲身子康健,吃药膳做什么。”
刕鹤春一想也是。再转头,就看见于妈妈带着川哥儿站在门口。
他招招手,“进来。”
于妈妈本来是要抱着川哥儿进的,却被刕鹤春大喝一声,“让他自己进来!”
于妈妈吓了一跳,川哥儿脸上浮现出同样的惊恐。
刕鹤春本来的好心情就没了。他亲自过去看着川哥儿进门,而后又把于妈妈赶走。
令折绾没想到的是,他牵着川哥儿的手一回来就开始骂于妈妈,“川哥儿怕是学了她的性子去!”
折绾正在拆头饰,闻言手一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可置信的道:“于妈妈性子强势,哪里像了?”
但刕鹤春却有自己的道理,“她是个奴才。我瞧着川哥儿很听她的话,他听个奴才的话!”
这才是他最生气的。
他骂道:“一个奴才在主子面前怎么可能大胆?川哥儿学了她,怎么大胆?这个老货在我面前胆小如鼠,川哥儿的神情跟她简直一样。”
折绾听得恍恍惚惚,又想起了上辈子刕鹤春骂她的话。
“你在我面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川哥儿就学了去!”
所以这辈子她不教养川哥儿了,他就开始责备于妈妈了?
折绾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像你?”
刕鹤春:“……你什么意思?”
折绾:“儿子最应该像父亲的。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他也濡慕你的,那他就应该学你的样子,但他为什么没有学到?”
刕鹤春还想再说,折绾却学他从前的话语摆摆手,“你自己想吧,我累了,明儿个还要去见玉阁老的孙女。再者说,我跟你说了好多次对川哥儿耐心些耐心些你也不听,你但凡多用些心也不会变成这样。”
刕鹤春被噎得不行,脸色通红,却还是无法反驳。
折绾痛痛快快的抬头看去,却正好撞见川哥儿睁大眼睛看她,眼里充满了敬意。
折绾一愣,身子僵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川哥儿曾经对她有过如此的神情吗?
好像是没有的。
那为什么现在有呢?
她喃喃了一句,“难道是我敢跟刕鹤春对着干了?”
孩子是濡慕强者的。这个她知道。所以她才会对川哥儿愧疚。
但现在她不愧疚了。她坚定的抛掉那些愧疚感,努力的告诉自己要这么想:他天生胆小,又不是我造成的。
后来他变得更好,却是我一点一点养成的。
——我也是自小胆儿小,但无人可教。所以看他这般,总想着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但我得到什么了?
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成了一把刺向我的尖刀。他还是更喜欢他的父亲。
她吸气又呼气,扭过头去,一眼都没有再看川哥儿。
……
日子忙碌起来就过得快,等到下回再去玉府的时候,折绾已经跟孙三娘商量好要做什么饼了,她跟玉小姑娘道:“我想了五十个名字,你听听。”
她先说小姑娘钦点的豫州花:“一种是千叶小金钱,跟明州黄差不多,在京都极为少见,是豫州那边的,尤其以洛阳多见。”
“这种花型好看在它长大之后花蕊非常大,重重叠叠,雕刻出来很是好看。”
玉小姑娘没意见。折绾便又道:“再有就是棣棠,也是豫州的,花瓣上有双线纹,从里到外,花瓣由长到短。”
她都带了图纸来,玉小姑娘一看就喜欢,点头,“就要这两样吧。”
她问,“这图纸画得很好,可见是有功力在身上的,是你画的吗?”
折绾摇摇头,“不是我,是勋国公夫人。”
玉小姑娘咋舌,“是她啊。”
那这图纸的分量就重了。她开始怀疑自己五十两够不够。
折绾回去就跟孙三娘道:“她还要给咱们加银子呢。”
今日又是个艳阳天,孙三娘难得有兴致去院子里面走一走。折绾陪着她,“你觉得冷吗?”
孙三娘点了点头。
折绾温柔的宽慰,“这是你太久没有到外面来了,你该感触感触这些花草树木。你可以尝试把花瓣放在自己的手上,脸上,去感知它们的美好。等你以后好一点了,我还想请你跟我一起去爬爬山。”
孙三娘:“爬山?”
折绾:“是啊。爬山的时候,光顾着爬了,什么都不会想,汗出了一身,回去洗个澡,就什么都痛快了。”
孙三娘就转身看着她,而后温柔的问道:“阿绾,你……你为什么会如此急切的想着置办铺子呢?每日忙来忙去的,我瞧着你都累,但你的精气神又很好。”
折绾弯腰从花苑里面摘下一朵花别在自己的发髻之间,笑着道:“不为什么,只是……只是想活得更好一点。”
她畅快的道:“我想要不畏畏缩缩的活着,想要睡一个安稳觉,而不是睡着睡着被人喊醒说我哪里又做错了。”
她记得最开始的那几年里,她每天午睡起来都很害怕听见小丫鬟说赵氏又有事情要找她。不是这里错了,就是那里错了。赵氏会当着婆子们的面训斥她,让她的脸面掉在地上,让她捡了很多年。
她歪歪头,头上的花儿正灿烂得很,“我死……”
她张嘴又闭嘴,半晌后才道:“我出嫁之后,很是明白一个道理。”
“人啊,最好别难为自己,别责备自己。不要困在后宅,不要做困兽之斗。要走出去看看,看看没见过的山水,做做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春日里,蔷薇花开得正好。我想……”
我想带着素膳路过那一片蔷薇花,带上许许多多的银子一块去江南泡温泉,那里有我们的宅子,有我们的地。
而不是抱着素膳去江南寻名医。
她再开口,声音就带着些颤颤巍巍,“我想……想要活下去,迫不及待的活下去。”
所以我一刻也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