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想必未用晚食,先吃几口热乎的。你们南直隶来的人,应是喜欢这绉纱小馄饨的。”
郑海珠将碗拉到手边,笑道:“本以为,汪先生起自州府刑名讼狱之地,又在刑部当过差,应是雷雳威严的作派,不想竟这般和风细雨。”
汪文言心中微微一动,执起酒杯将饮之前,抿嘴道:“夫人原来也已打听过汪某的出处了。”
郑海珠吹了吹勺子里的馄饨:“名号响亮()
,自有慕名者观之仰之,探问之。就像我们四处开商社的,字号挂起来,先生这样的大忙人,不也抽空问清楚了我们铺子的选址么?”
汪文言啜一口酒,放下酒杯,诚意道:“夫人莫不高兴,汪某既然蒙王公公和东林看重,自不可对前来投奔他们的人,掉以轻心。夫人再是个有前功的巾帼英雄,汪某又如何能确信,夫人究竟是哪头的人,会不会为王公公和东林设套。”
郑海珠咧嘴:“汪先生连黄尊素黄老爷也信不过?”
“智者千虑,或有一失。不过,汪某这些日子,派属下跟了夫人一阵,现下多少放心了。”
“先生倒是直接,不说虚头巴脑的废话,和我们买卖人挺像。”
汪文言的眉眼越发舒展开来:“那汪某再问得直接一些,夫人心向东林,只是因为与黄尊素那头的……那头的交情?”
郑海珠嚼了一个馄饨咽下,点头道:“没错,黄老爷是我最初的倚仗。做买卖嘛,总是从熟悉的地界开始,慢慢往外做大了去。况且,汪先生在波谲云诡的江湖呆过,却也选择东林,我就更放心了,可见与人杰所见略同。”
汪文言笑笑:“夫人抬举汪某了。人生在世,不过一个‘赌字,一个‘运字,倘使当初有路子结识齐楚浙,说不定汪某就是另一副面孔咯。”
“汪先生,赌和运之外,更有一个‘义字。选谁,其实都不一定是善还是恶,但若选了以后,又首鼠两端,才是龌龊不堪之徒。古往今来,三姓家奴最叫人不齿。”
汪文言听到此处,抬起眼皮,目光中的一丝赞赏,忽闪而过。
郑海珠这几年阅人不少,此般迈进不惑之年的男子,眼中偶尔还流露少年郎熠熠光芒的,凤毛麟角。
汪文言的反应,她不奇怪,谁让她具有后世来人的信息差优势呢。
史载这个汪文言,数年后被魏忠贤下令投入诏狱,在阉党各种拷打折磨下,依然不肯诬陷杨涟。
精明钻营者,内心深处未必就淡漠了一个“义”字。
郑海珠说完,拿过酒壶,给自己面前的瓷盅里也斟满,举杯向着汪文言:“先生是狱吏出身,我是商妇出身,我们若非靠着摸爬滚打挣来口碑,根本入不了那些进士出身的臣工的眼。无妨,我们和他们,彼此需要,就以义、利二字联袂吧,对得起国运民生,便好。”
汪文言和她碰了碰酒杯,一饮而尽,复又开口道:“说是联袂,咱们这样身份的,到底应该勤快些,灵光些,给他们将修桥铺路的活儿干了。郑夫人,方才杨老爷说干脆这几日就寻个由头把鸿胪寺的李可灼弹劾到革职在家,没有机会再进宫面圣,你觉得如何?”
郑海珠道:“我觉得这是下策里的下策,打草惊蛇了。杨、左两位老爷,也不该凭着言官身份,去拉上帝师孙承宗,跑到万岁爷跟前,学当初海瑞对嘉靖爷那样,上什么酒色财气疏之类,劝谏万岁爷清心寡欲。万岁爷做了半辈子窝囊太子,如今总算翻身了,天子也是人,一出牢笼,尽兴放纵一番,谁都甭想靠啰嗦几句道理,去拦住他。”
汪文言心道,你这妇人,忤逆之语,还真是敢说。
他撇撇嘴:“就看着万岁爷日日临幸宫人?”
“对啊,”郑海珠道,“身子不坏,风波不起,怎么映证咱们的猜测?”
汪文言压低了声音:“所以,夫人不是急着要救驾,而是要让王公公和杨涟,相信你的谋判?”
郑海珠迎着他的注视:“汪先生,你难道不是像我这样想吗?”
“呵呵,”汪文言放下酒杯,“我和左公,劝住了杨公。但我们也不能作壁上观,暗地里做些什么准()
备呢?”
郑海珠想了想,换成恭敬商量的口吻:“第一,盯着李可灼,看他与谁私下往来;第二,御药房出来的药渣,找人留证,偌大内廷,王公公也有不少做小火者的干儿子们吧;第三嘛……”
汪文言听完那第三桩事,摇头完了又点头,笑道:“夫人议事,真是百无禁忌啊。”
郑海珠面无半分狎昵之色,只顿了顿,忽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摆到桌上,小心地打开。
“汪先生见多识广,可否帮我看看,这些药渣里,有没有罂粟壳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