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一时沉默,他的打算本是横渡月湖,如今才行到中流,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但是考虑到湖上的大雾,以及梁子莫名的恐惧,他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先回去。对了,老人家,除了这大雾,村子里还发生过其他事吗?”
梁子听到返航,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才低声说道:“湖里,湖里有湖妖。”
“湖妖?”苏九低语一声,皱起了眉头。
梁子眼里还有些恐惧,“很大的湖妖……”
“你们这村子,数百年来,可曾见过妖魔?”四辅问道,他眸中紫光闪烁,神异非凡。
“妖魔?妖魔……老祖宗说,只要日夜供奉神祠,村子里就不会有妖魔的。”梁子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想起自己和村长先前所做的那些亵渎神灵之事,更是心生畏惧,“一定是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祭祀老祖宗了,老祖宗这才要惩罚我们,老祖宗要惩罚我们!”
苏九看了眼四辅,四辅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意,随之问道:“方便的话,我们能进神祠看看吗?”
“神祠?”梁子有些犹豫,“上仙大人要是愿意,那当然没问题。”
苏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回望那云雾缭绕的水面时,仿佛有一丝悸动,来源于灵魂深处。
小舟往返,白雾渐散,隐隐可见岸边村舍,依旧是柳树横斜,水波涟涟。
子黍一下了船便告别苏九,一个人往清儿家跑()
去,而这群山外来客,则在梁子的陪同下走向神祠。不远处是老村长,他杵着拐杖站在岸边,整个身子几乎都趴在了拐杖上,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红光满面,对着这群青年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尽管这笑容挂在他那苍老阴郁的脸上,难免有些诡异。
******
清儿家,开门的是温大娘。
子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骨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蹭他的腿,摇着尾巴,早已将他看成一家人了。
“大娘,清儿呢?”他摸了摸骨头头顶的一撮白毛,抬头问道。
“清儿出去了,山里采李子呢。”温大娘说话带着一丝憔悴,有气无力的。
子黍记起来了,前日清儿便要去西山摘李子,却被老村长的一通话给吓了回来,没想到今天竟然又去了。
可是,昨日董医师不是和他说,清儿病了吗?
子黍难得认真地看了一眼温大娘,按照乡下人的说法,她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黄脸婆了。据说十年前温大娘也是山村里难得一见的美人,不然怎能生出肤白貌美的清儿?然而做了十年的寡妇,或许是怨妇(毕竟清儿的爹生死未卜),气色确是一日日差下去了,皱纹也像是树皮,渐渐爬满了全身。她常常愣神,很久也不说一句话,沉闷压抑,总令子黍有一些畏惧,然而某个瞬间,他又会忽然同情起温大娘,便陪着清儿到她身旁问好,她常要愣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容。
他记得,有时候在清儿家玩耍,无意间看到的那个温大娘,总是坐在屋檐下,眼神默默望向西山,骨头温顺地趴在她的脚下,百无聊赖地摇尾巴,像是要睡着了。后来他听清儿说,西山下的李子园,是她爹温樑亲自种下的,爹爹失踪的时候,也是去了西山。
“大娘,身体还好吗?”子黍想到这些,不禁问道。虽然他的心中仍然在想着清儿,但这一句关切看上去还是必不可少的。
说实话,他有些后悔,被苏九拉着游览月牙湖,竟让清儿一个人先走了。
“好不好,你也都看见了。”温大娘笑了一下,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就是清儿,只要她好好的便够了。”
“清儿她,她还好吗?”谈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子黍有些忐忑,“昨天听董医师说,清儿她,好像病了?”
“病了?”温大娘看着子黍,眼神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惊恐。然而,这片刻的惊恐只是一闪而逝,她合了合眼,仿佛对此茫然无所知。
子黍愣了,几次开口,竟不知该说什么。从心底里,他甚至于希望昨日董医师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于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昨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神秘的外来人,没有董医师,更没有西山上那个神秘的女子。
然而,董医师是不会说谎的,董医师一辈子心直口快,从没有说过谎。
“清儿她……”子黍试探着说道。
“清儿没病。”温大娘坚定地说道,板起了脸,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子黍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温大娘的双手。孩子对于玩伴的家长,总是有些畏惧,而以子黍对清儿的心思,更觉得如此。
因而他只是看着温大娘那双枯黄的手,那双手的主人和子黍的娘亲一样年纪,然而一者枯黄如干柴,一者仍如水中的青葱。这双枯黄如干柴的手,此刻紧紧地攥着,并不如温大娘表面上所显示的那样平静。
“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了,我不能再让清儿受苦了。”温大娘忽然说道,每一个字落在子黍耳朵里,都令他全身一颤。
恍然间,子黍看着温大娘的眼神,明白了什么。
“子黍,你要是真的喜欢清儿,就什么都别说,好吗?”温大娘的声音很()
轻柔,如他的娘亲一般,温柔的母亲的声音。
子黍想开口,他想着,他是可以治好清儿的,只要那位西山桃树下的女子说的是真的。然而希望在没有实现之前,终究只是一种空想,一旦这种空想幻灭,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他不想让温大娘,更不想让清儿再承受任何痛苦了,因此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让她好好的,让她笑,一直笑,脸上笑,心里也笑,让她就这样一直笑下去……”
这几乎是恳求了,温大娘的脸上也有笑,却是哀婉的,像枯黄的花,黯淡下去。
眼角仿佛浸了雾气,他想做出些什么表示,可是却偏偏想到了董医师,想到了昨日他难言的愤怒与悲伤。他想,他是错怪董医师了。假如清儿只剩下生命里最后的几年,只剩下那如花一般年华短暂的飞逝,只剩下生命最娇艳时刻的夭折,像一朵开得最好却被人无情掐断的花,他所能给予清儿的幸福与快乐,尽他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不正是董医师曾对他说过的吗?
抹了一下眼角,他对温大娘说道:“大娘,我答应你,只要清儿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温大娘松了一口气,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低声呢喃着,仿佛在和自己说话:“别说,我们都别说。”
子黍轻轻点头,阳光透过柳荫照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一时间光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