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院的第一天。
陈闻也一觉醒来, 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去医院走的那一遭不过是个冗长无聊的梦境罢了。
直到目光虚虚落在床头柜的助听器上,才慢慢凝实起来, 意识到他周遭依旧是不同寻常的寂静。
他起了床,重又戴上了助听器, 懒懒地往客厅走。
昨晚许馥说她今天有事,早上会出门很早,晚上也不回来吃饭, 叫陈闻也不用操她的心。
那他今天做什么好呢?
要不要去车队露个脸, 安抚下军心?
还是去公司处理处理积压的事务?
正想着,发现客厅花瓶下压了一张便笺纸。
[建议今日活动范围控制在小区周边3公里以内。谨记:不要去太吵闹的地方。
许馥]
更吸睛的是, 那“建议”两字明明写了上去, 后又被几道横线狠狠地划掉了。
不是建议, 是命令。
陈闻也捏着那纸看了半天,眼底漫出笑意。
于是他白天健身, 设计赛车,晚上夜跑。
明明做的事情与在医院时大差不差, 但他却觉得未来一切明朗,充满希望。
他终于可以重新听到声音。
尽管戴着助听器的感觉不太适应,耳朵感觉一直闷堵着,但他仍在安静的家里简直佩戴。
书页翻动, 笔尖落在白纸,拖鞋摩擦地板, 微风抚动树叶……
都是美妙的奏鸣曲。
他用的这张桌子,许馥也曾坐在这儿看过书。
他休息时站在阳台远望, 也是许馥曾看过的风景。
他们共享着相同的物品和空间,感受着同样地点的物换星移。
未来会不会有着交互着的人生?
陈闻也觉得失聪好像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幸好拥有助听器, 他感恩这样伟大而精妙的发明。
他决定从今天就要开始坚持佩戴,包括睡觉的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再也不摘下助听器。
要让自己完全习惯它的存在,然后继续正常的生活下去。
直到夜跑后回家洗了澡,他决定去趟超市。
他谨记着许馥的命令——
周边3公里以内,没问题;
太吵闹的地方,时间这么晚了,超市也不会有多少人,没问题。
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城市堪称寥寥无几的人流量,已经足够他崩溃。
广播声、交谈声、小孩子的打闹声、塑料袋的摩擦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再放大,像石子不断坠入湖面,漾起一圈圈无限延伸的涟漪。
吵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失去方向。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分不太清楚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
“让一下,让一下,”超市准备打烊,工作人员驾驶着专用的洗地机,巨大的轰鸣声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然后是剧烈地碰撞——
“哎呀,怎么搞的!”
工作人员着急忙慌地将洗地机停下,跳下来问陈闻也,“没事吧?”
陈闻也脸色发白地扶住了旁边的货架。
那么大的声音,从右后方,还是左后方来,他竟然会为此感到犹豫——
他对自己的犹豫感到愤怒,于是按照自己的判断作出了抉择,根本不愿转头去看一眼确认。
而结果是那洗地机恰好正撞在他身上。
他真的判断错了声音。
作为一个曾经的赛车手——
他判断不出身后的轰响和鸣笛。
那工作人员很是紧张。
……这人不是碰瓷的吧?
通道很宽敞,本来明明根本撞不上,怎么犹犹豫豫地,最后硬往他车上撞啊?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偷摸地打量陈闻也,很帅,很高,很年轻,穿一身名牌,看着也不像碰瓷的啊……?
再定睛一看,看到了他戴的助听器,恍然大悟,眼神瞬间从小心翼翼变成了怜悯,“啊……你……”
陈闻也从没在别人眼中看到过怜悯。
他看到对方的视线毫不避讳地停留在他耳朵的助听器上,那视线赤/裸,好奇,明明是善意,但却他戾气横起,很想问一句——
好看么?
那奔涌而上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很陌生。
他脾气虽然差,但从来不会在外面无缘无故地和他人吵架,还是一个充满善意和怜悯的打工人。
这是属于弱者的,陌生的、无能的戾气。
“没事。”陈闻也闭了闭眼睛,克制着情绪,勉力吐出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他忍耐着吵闹,忍耐着痛意,按下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挑选了东西,结了账。
然后在走出超市的一瞬间,迅速地捕捉到了许馥的身影。
听不到好像也有好处,动态视力变得更加敏锐,一眼就可以看到她。
也有可能是在这昏沉的夜晚,她太过于明亮。
她裹着白色呢大衣低头走得匆匆,一看就是挨了冻。
怎么会穿得那么单薄?
陈闻也微微蹙起眉,刚想迎上去,却看到了身后向她奔跑过来的男孩。
紧接着,
陈闻也看到她抚上男孩的眉眼,看到她亲昵地捏了男孩的脸颊。
看到男孩拥抱她,也看到她伸出双手环绕过了他——
最后看到男孩垂下头,几近虔诚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唇即将落下的瞬间,那戾气重新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口,差一点就要暴怒地将这一切全部喊停——
紧接着他再次意识到那戾气的来源。
源自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主动捏了那男孩的脸颊,还拥抱了他。
她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
……她会不会正期待着这一个吻?
而他,应该以什么资格去打断她正期待发生的事情?
心脏麻痹到停跳。
疼痛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