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亥时,常州,回春堂。
常州是一座大城,但与大雍京城还有其他几座名扬天下的繁华名城不同的是,常州没有宵禁,所以就算是深更半夜,常州城依然还很热闹。
回春堂旁边就是葫芦街,街道中间就是青衣楼,此时的青衣楼依然像往常一样,门口人进人出非常热闹,楼内莺歌燕舞之声清晰可闻,毕竟晚上才是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可今晚路过葫芦街的人却有些诧异,因为他们发现今晚回春堂竟早早的就关了门。这条街附近的人都知道,许大夫除了看病开药方子外似乎再无其他爱好,所以回春堂一向都关门得很晚。
于是有相熟的近邻便私下里调侃,说许大夫怕不是又想添个一男半女,所以早早回家找老婆去了。
此时的回春堂内一片昏暗寂静,只有药铺后面的那间小厅里亮着灯,而掌柜许六就坐在厅里。
往常时候,回春堂绝没有这么安静,因为药铺里的两个学徒伙计晚上会住在这里。可今晚回春堂不但早早地打了烊,更连两个学徒陈小枝和牛三都被许六打发回城外的家了。
许六坐在厅中的一张圆桌旁,桌上有早已摆好的一桌从另外一条街上有名的酒楼里买回来的美味佳肴,以及一壶酒,两只酒杯。
许六好像已经在桌旁正襟危坐了很久,桌上的烛光微微摇晃着。许六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他一向性格温和,待人和颜悦色,脸上总是带着让人感到温暖的微笑。但此刻在烛光下,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微笑,反而极为严肃,严肃得有些……阴沉。
许久是大夫,所以很懂得养生,他也没有在深夜宵夜的习惯,但现在他的面前却有一桌丰盛的酒菜。
所以许六早早关了药铺并不是要回家抱着老婆睡觉,而是在等人。
从那一桌价值不菲丰盛而精致的酒菜不难看出,他要等的人很重要。
今日午时,正在给人看病的许六忽然收到了一封信,送信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汉子,这个人葫芦街很多人都认识,是一个在城里专门替别人跑腿挣几个铜板为生的脚夫,他把信交给许六后便离开了。当许六看了信后,他就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了,然后他就转回了后厅直到傍晚才出来,对两个一脸茫然的学徒说:“你们休息半日回家看看吧,明儿一早再回来。”
尽管两个学徒十分疑惑茫然,但还是兴高采烈的各自回家了。
打发走了两人后,许六就在天刚黑时便破例关了门,然后他就又转回了后厅,在黑暗中枯坐了两个时辰。
没有人知道在那两个时辰里,许六到底在想什么。
两个时辰后,许六点起了烛火,然后一个人去了隔街的酒楼点了一桌酒菜,让酒楼伙计送到了药铺内。
然后他就坐在酒菜旁默默无语的等待着,昏暗的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极不寻常。
许六坐在那里,微胖的身体都有些僵硬,然后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水漏,发现已经是亥时一刻的时辰了。
许六扭了扭僵硬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的一双手手心里早已渗满了冷汗。
然后,他听到回春堂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敲门声很轻,可传到许六耳里时他却像是听到了一声惊雷,他突然神色大变,然后几乎是跳也似的猛地站了起来,满眼惊恐的盯着厅外。
许六急步走向外堂,却在中途又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外堂方向,然后他眼里的惊恐便忽然变成了从未有过的凌厉和阴狠。
许六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极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才镇定自若的走向外堂药铺大门。
大门打开,在门外阴暗明亮交织的灯火之下,映照着一个早已等着的修长却略()
显瘦削的背影。
许六早已恢复了往日和蔼的神态,他看着门外那个背影,很是恭谦地微笑着说道:“不好意思,让羽公子久等了。”
门口的人闻言转过身来,也微笑着回道:“许大夫客气。是在下叨扰了。”
来人内穿白衣外罩黑衫,显得极为素雅简洁,身材高挑却略显瘦削,束发的飘带在胸前随风拂动,俊朗的脸庞上带着几分苍白,正是公子羽。
许六含笑说:“羽公子言重了,许某于内堂略备了薄酒,快里面请。”说罢侧身相引。
公子羽微微一笑,也未过多客套,举步跨进了门槛。
平日里药铺在这个时候还未打烊,往往灯火明亮,但今晚只有柜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显得尤为昏暗。公子羽进门后,一边跟着许六慢步前行,一面目光随意在堂内一转,脸上的笑容便深了几分,随口说道:“许大夫竟然连伙计都打发走了,也未免有些太过郑重了吧。”
许六含笑道:“今日午时接到了羽公子的信后,许某便将他两个打发走了,他二人少不更事还有些嘴碎,不便在此碍眼。”
公子羽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后堂花厅,公子羽的目光落在那一桌酒菜上,淡笑道:“许大夫有心了。”
许六颇为殷勤的为公子羽挪了挪椅子,含笑道:“羽公子是难得一见的贵客,许某自当尽地主之宜,区区薄酒,羽公子切莫嫌弃。”
公子羽十分自然的看了一眼身旁笑容谦和的微胖大夫,也没有客气,很随意地就坐了下来。
许六等公子羽落座后,方才在斜对面坐下,却还是像上次两人见面一样刻意的没有坐主位。
这些细节虽并不起眼,但却隐隐透露出许六对待两人之间关系的态度——客气但不生疏,礼貌却不见外,其中意味很是深长。
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其他原因,公子羽落座后,有意无意的伸手抚了一下鼻子,然后开门见山的说道:“许大夫想必已经清楚在下今晚来此的目的了吧?”
许六连忙点头,道:“许某自然清楚,所以才将闲杂人等打发了。”
“许大夫有心了。”公子羽微微颔首,然后便很是直接的直入主题,淡笑着问道:“对于在下先前的提议,不知许大夫考虑得如何了?”
许六并未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端起酒壶给两个酒杯斟满了酒,恭谨的将其中一个酒杯放在公子羽面前,微笑道:“这是外面醉仙楼里最好的酒,羽公子难得来一次常州,请一定要尝尝。”
重新落座之后,许六又含笑着补充道:“至于羽公子的提议,我们可以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慢慢详谈。”
公子羽两道修长眉毛微微一挑,他随手端起了酒杯凑近了自己的嘴。
许六依然还是一团和气谦逊,但却在公子羽端起酒杯的那一刹那,他红润的圆脸肌肉暗自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也赶紧端起了酒杯,将那一瞬间的异样完美的掩饰了过去。
但公子羽却并没有着急将杯中的酒喝下去,他只是随意嗅了嗅,然后又放下酒杯。
许六脸色隐隐僵了一下,也只能陪着放下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