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胡子瞪大了双眼,脸色凝重的看向城下远处的那条正缓缓朝着己方移动的那条阵线。
三百骑虽然并不算少,但是一旦放在漫无边际的荒原之上,这三百蛮族骑兵组成的队伍就显得极为渺小,特别是从啸阳关高达十丈的城头上看去,那不过来就是一条略有长度的黑线而已。
可是此刻的倪胡子,当看到那条细细的黑色阵线时,却不知怎的,心头忽然莫名泛起一种紧张情绪来。
猴子伸了伸脖子,想要将那条阵线看清楚,但此刻寒风呼啸,城头上的人双眼被冷吹得生痛,加上夜色深沉距离尚远,那阵线中虽有光亮,却只能隐约可见是由不少的人马组成的队伍。
“头儿,这大半夜的,下面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马?”猴子忍不住发问。
倪胡子依然还在紧盯着城下,他没有回答。
猴子旁边的人说道:“难道是误了时辰的商队不成?”
所有人都知道,中原与极北深处的蛮族千百年来虽都互有敌意,在历史上也曾爆发过战争,但在最近的近三百年中,双方却都没有发生过大冲突,所以尽管大雍朝廷也有明令王土之上的百姓不可私自与蛮族有任何来往,可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经过漫长岁月的流逝,中原以北的中土人与蛮族还有北方的其他种族都早已在暗中有了商贸交易的行为:关内的中原人需要蛮族的皮毛来抵御漫长严冬的酷寒,也需要北方才有的稀有药材以及矿石;而北方的蛮族也需要中原的盐铁、布料以及他们生活需要的其他东西。所以这样的利益来往尽管附带着极大的风险和朝廷的管制,可是久而久之,以镇边府为首的其他西北大雍官府都明白这是百姓生存必不可少也无法避免的行为,所以也就抱着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只要没有越过底线,官府和蛮族双方都默许了这种存在于民间的私下商贸。
所以直至如今,西北与蛮族之间经常会有双方的商队越过边界,在双方势力范围的中心地带进行交易。
“可是进出边界的那些商队都知道咱们边关有明确的禁令,每天酉时之后就绝对不允许有人进出关口,这规矩至今没有人敢不遵守。”有人开始质疑刚才那人的话,“所以我觉得那不像是商队。”
倪胡子忽然沉声说道:“你们戍卫边关多年了,何时见过阵型那般整齐的商队?”
所有人心头都暗自一凛,都不由将目光紧盯住了城下越来越近的那条黑线一般的阵线上。
那队伍人马行进间节奏统一毫无凌乱之相,远远看去阵型犹如铁打一样。城头上的人都是经过多年训练的边军,瞬间明白只有是经过同样训练有素的军队才会有如此步调一致的行动。
众人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又有人说道:“他们不是商队,看上去倒像是一帮马匪。”
倪胡子两道浓眉皱了一皱。
猴子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有咱们镇边府边军在此,哪里有马匪胆敢擅自犯我们的边境?”
他这话倒是不假,西北境内外自来从不缺少为祸一方的强盗马匪,但在镇边府军督魏长信入主大风城以后,西北边军的力量得到了本质的蜕变,特别是这三年以来,魏长信就曾派遣边军“风虎步军”中的“烈风军”统领韩举率兵围剿过匪乱,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韩举统共剿杀了边境内外的六股马匪势力,军威所到之处,在镇边府统辖的范围之内,匪乱几乎已经被肃清,边境内外呈现出了多年未得一见的太平景象。
在这样的绝对力量下,试问谁还敢聚啸山林拉帮结派做那不要命的马匪行当?
却见城下的那支马队,已经距离啸阳关不到三百步了。
“这帮人马,可是透着古怪呢。”倪胡子身旁有士卒说道:“头儿,要不要派人出城一()
探究竟?”
倪胡子沉着脸,忽然目光一闪,沉声说道:“老子看他们可不是马匪,而像是蛮族的骑兵!”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一股寒意从他们的背脊里猛然冒了出来。
“头儿,你是说……下面来的是蛮族?”
猴子脸色瞬间惨白,他说话的时候连嘴巴都哆嗦了。
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一片茫然又惊恐的神色。
蛮族当真来犯了?
在他们这一辈年轻边军的意识里,常年驻守在西北边境,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和抵抗北方蛮族的入侵。但自大雍立朝两百多年来,蛮族与中原再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所以这一辈的人对蛮族的印象就只来源于代代相传的故事,在那些传说中,蛮族野蛮暴力,崇尚武力,悍勇凶猛,是这世上最具威胁可怕也最难以抵抗的存在。他们的种族千百年都生存在北方极深处的蛮荒之地,在漫长的炎热和酷寒的环境磨砺中,他们与饥饿和鲜血为伴,让他们原始的野蛮血统得到了极致深刻的锤炼和延续,他们是天神诅咒下的异类,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只有征服与毁灭。
如今的人们,特别是西北边境上的边军,对于蛮族的印象便仅止于此。两百多年的时间不长可也绝不算短,这期间中,大风城以及两边那条天堑防线和北方延绵千里的荒原、原始森林以及那一片沉沦海,阻隔了中原人对蛮族和的了解,在没有战争的年代,人们没有机会亲眼见到那些传说中真正令人恐惧的蛮族战士。就算是互有往来的双方商队,也只是各自种族中最下层的人群。真正的蛮族战士,不会轻易出现在中原人的眼中。
所以,在猴子这帮边军中,西北的蛮族,还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谜。
倪胡子从军二十余年,却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蛮族骑兵,他也不知道蛮族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当城头下那队人马在他眼里逐渐清晰起来时,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蛮族。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寒风虽冷,可现在他的背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他感觉到了极其强烈的心悸。
这种心悸来源于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城下那移动缓慢的队伍人马数量并不多,可是他们行进中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如同一支枪,一柄斧,锐利且沉重,压迫中夹着直逼人心魄的杀气。
倪胡子实在想不出除了那一直隐伏于北地蛮荒中的蛮族外,这关外还有什么族群会有如此令人从内心感到恐惧的力量。
倪胡子不久前也曾道听途说蛮族会对边境发动侵犯的消息,可他却并没有太在意,不光是他,是许多人都觉得那不过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依据的传言而已。
可是现在,在他当值的这个寒夜里,一队人马,突兀的出现在了啸阳关下。
倪胡子嘴里的狗肉香味瞬间没了半点味道。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情报,蛮族竟然真的越过了千里蛮荒,来到了这西北边境之地!
尽管他们只有区区不过三百骑,但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倪胡子握着佩刀的手已经发白,他神情极度沉重,他忽然转头,对身边人吼道:“还杵着干啥?传话下去,全城戒备!”
城头上所有的士卒都惊了一惊,随后轰然一声散开,开始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城头上如今负责夜巡的士卒不到三十人,除了正轮到当值的倪胡子这一队十人队外,其余两队正在轮休。在倪胡子下令值后,猴子等几个士卒各自操起了长枪,如临大敌般聚拢在了城头上。
“鸣鼓,亮灯!”倪胡子再次大声喝道:“备战!”
牛皮鼓咚咚咚的被敲响,闷雷()
一样回荡在城内,城头上同时升起了四个巨大的灯笼,将整座啸阳关城头照得明如白昼。
“头儿,要不要去大营上报车副统领?”
一名士卒神色惊恐的问道。
“慌什么?瞧你们那点出息!”倪胡子踢了那士卒一脚,脸色阴沉的骂道:“就算他们是蛮族,也不过就区区两三百人,有何可惧!”
他内心虽然也极度震惊,但作为一个军龄二十多年的边关老兵,倪胡子的冷静和沉着依然还在,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在下属面前露出胆怯之色。
“下去把那些还在做梦睡娘们的家伙们叫起来,准备弓箭,他们若敢越雷池一步,老子就让他们变成刺猬!”
倪胡子再次下令,同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名士卒嘴角抽搐了一下,立刻转身奔下城楼,去叫醒还在睡觉的其他同袍。
闷雷般的鼓声回荡在啸阳关上,不多时,城头下就传来了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
“出了何事?为何鸣鼓?”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急快的来到城头上,倪胡子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来人是谁。
说话的来人身材高大,挺着一个滚圆的将军肚,他衣衫不整手上提着甲胄,神色仓惶睡眼惺忪的一路小跑着登上了城头,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而他身上的肥肉随着小跑的动作波浪一样的抖动着,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狗熊。
他不但样貌看上去像熊,他本来也姓熊,名正业,是这啸阳关边军中的一名伍长,也是倪胡子的顶头上司。
熊正业喘着粗气来到城头,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一把拉过倪胡子,皱着眉头问道:“老倪,你在搞什么?怎可以胡乱鸣鼓?”
倪胡子头也没回的说道:“熊伍长,军督大人可有明令,任何人当值期间不可解甲,违者重处。而你身为今夜轮值的长官却明知故犯,更是罪加一等!”
熊正业一张堆满肥肉的圆脸顿时一沉,神色间已然有了微怒。
可出人意料的是,官职比倪胡子要高上一级的熊伍长却强自压制住了怒火,并没有因为倪胡子带着嘲讽意味的逼人之语而发作。
熊伍长身后已经跟上来约莫二十几个当值的士卒,当他们看到这番情景,也习以为常的没有觉得意外。
只要在边军中待了几年时间并且了解倪胡子的士卒们大抵都清楚一件事:倪胡子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不过就是掌管着十个士卒的低级官职,但他的来历和背景却要比官职要更硬。
在二十年前,倪胡子初入边军时,因为练过几年拳脚身手不错,所以被编入了镇边府麾下的斥候营。那时候年轻的倪胡子还没有留着满脸的络腮胡,他血气方刚,头脑灵活,又仗着有几分不错的身手,所以完成过不少困难的任务。而让他成名的也是因为一次任务。
据边军中的老兵说,那年魏老将军,也就是如今军督魏长信的父亲,率队深入北地蛮荒进行一次勘察任务,目的是要掌握北地蛮荒的具体地形地势,为防御蛮族而作准备。岂料在返回途中,遭遇到了一股不开眼的马匪,双方展开了一场激战。那帮马匪人多势众凶悍异常,且是常年出没在荒原密林深山之中,十分懂得利用地利优势。而魏老将军为了不引起蛮族各部的注意,所以只带了不到三十名亲卫,于是在地势人数和战力都不占优的情况下,这一战魏老将军所带人马连同探路的几名斥候都几乎全军覆没,而倪胡子就是几名斥候中的其中一个。
倪胡子在那一场激战中作战勇猛,一人一刀斩杀了近十名马匪。而他更是在重围中带着魏老将军杀出了一条血路,用作为一名斥候的本领,利用沉着冷静和地势成功的逃出了马匪的追杀,将魏老将军安全的护送回了大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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