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停顿了一会,他的眼睛上抬望着虚空,仿佛神思已经出窍。良久之后他才微微回神,接着说道:“你二人既为我的徒弟,在我临死前还有两三件事情需要交代。如今鬼隐一脉,真正的门人便只剩我们三人。可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彻底没有其他鬼隐之人的存在。那些人曾是引发那场同门血案的罪人,已经被逐出鬼隐门墙,虽然人数不多,可如今我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还剩几个人活着。我要提醒你们将来一定要小心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师弟,也是我这百年来都在寻找的宿命,他的名字叫梅饮寒。”
说到“梅饮寒”这个名字时,我察觉到师父苍白的脸突然多了我从不曾见过的凝重之色,很明显这个人对师父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
师父很严肃的对我们继续说道:“梅饮寒百年前曾是鬼隐门徒中天赋最高心机最深的人,如果不是他有着莫大的野心和欲望,鬼隐也不会走到几乎毁灭的境地。我不想瞒你们,我带着你们浪迹江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他。我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拜他所赐。”
我听得心头一沉,师父这些年果然是在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在三个月前已经被师父找到,而且被他重伤至此。
如果按照师父所言,那这个名叫梅饮寒的人,年纪只怕也与师父不相上下了。
我没来由的突然感到背心一凉。
这世上能将鬼王元武宗重伤垂危的人,到底会是一种怎样可怕强悍的存在?
“梅饮寒是为师一生的宿命之敌,我也曾对他有很多亏欠,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天涯海角的寻找他的下落,就是想要与他做个了断,把欠他的都还了。所以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想再背负着心里的愧疚乏味的活着。”师父摇头叹息,语气萧索。
元武宗与梅饮寒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恩怨,竟让一代鬼王要以命相还?
师父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体内的伤势正在渐渐夺去他最后的生机。他突然苦笑起来,然后又露出终于释怀的神情,说道:“我与他的恩怨,总算可以结束了。我要告诫你们的是,梅饮寒是一个非常危险而可怕的人,以你们两人目()
前的武道修为,就算联手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不要你们为我去找他报仇,今后倘若不幸遇到他,也一定要尽量避开,以他的个性,若得知你们是我的传人,我不确定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事。我想你们都能明白我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与沈默都没有说话,只是郑重的点头。
“很好,我知道你们一定能记住。所以这是第一件事。”
师父微微点头,接道:“一百多年前,我曾远游北荒,无意间来到一个不属于中土之境的地方,那里居住着一群崇尚武力的人,他们自称天罗族。我遇到一个人,他虽然不是天罗族人,却是天罗族之王,身负近神修为,我们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了好友。可惜他执着于过去的记忆,并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所以天下间几乎没有关于他存在的记载,否则以他之能为,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而你们身上的七杀刀与半尺红尘,便是由他所赠。”
我听得心头颤动,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过“近神”修为的人!而从师父叙述的语气神态看来,他对这个好友极为推崇尊敬。
我又不由得暗中感叹师父这一生的神奇际遇,的确已经能够称为传奇了。
而我同时有一些兴奋,因为我身上竟然还有师父口中的近神之人的东西,那把折扇!
“他因为已经失去了出现在天罗族之前的记忆,所以他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和以前所有的一切。他出现在天罗族时,便以绝对毁灭的力量成为了能主宰一切的神,他就是天罗族的天。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名叫海棠的女人,才让他觉得生存有了意义,于是他给自己取名为天不孤。我龙枭一生最意外也最幸运的事,便是能遇见他们两个人。”师父的神思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那段百年前的时光还犹在眼前。
一声长叹,师父苦笑道:“可惜后来天不孤被部下暗算背叛,海棠因此丧命。在他的雷霆之怒下,天罗族变成了烈火与鲜血的修罗地狱,无数的天罗族民因此成了海棠的陪葬,天罗一族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那是我见过最痛心的愤怒和最绝望的杀戮,可我却无能为力。最后天不孤心灰意冷,以机关结界把自己和海棠封在了极北之地的镜湖宫内,从此与世隔绝,不知生死。”
我听得心里颇为不解,一个修为近神之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自己的一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在那场天罗族的叛乱之中,天不孤以一人之力几乎毁灭了整个天罗族,但叛乱的始作俑者却在混乱中盗走了天不孤的半部亲著秘录《天罗武经》,并逃出生天不知所踪。而天不孤在进入镜湖宫前,曾亲口告诉我,他之前随身的几样宝物也离奇消失,那几样东西关系到镜湖宫的位置和开启之法,他不愿他与海棠最后的安静之地被人打扰,所以托我今后若是知晓那几样东西的下落,一定要将之毁去。”
“那几样东西,一为那被盗走仅余半部的《天罗武经》残卷,二为一口名叫众神之默的剑,三是两只出自上古时期的神蛊,一名太岁,一唤玄穹。”师父说话已经开始很费气力,并且身体在逐渐颤抖。他心知自己大限已经逼近,于是开始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天不孤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朋友,他的嘱托我一定要完成。因为那些下落不明的东西也是造成鬼隐同门相残的主要原因,无奈时间辗转百多年,我却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如今我大限已至,便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们去做了。”
师父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嘴里涌出了大量淤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咬着牙,忍受着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我和沈默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一起跪倒在他的身前。
师父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把抓住我们两个的手,就听他正()
声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们都还记得当年我们在破庙的情形吧?那个时候我就说过,你二人将来会有一个人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鬼王,也就是正统的鬼隐继承者,可是你们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鬼王。”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要如何才能将鬼隐戒玺合二为一。”师父神情突然变得很悲伤很无奈也很痛苦,就听他喃喃说道:“那就是要你们打破自己的宿命,而你们的宿命,就是你们彼此……”
后来师父说的那一段话,便成为我离开尘外境的原因。而我更在日后无数个深夜的梦中被那一段话惊醒。
我记得当时师父说完那段话后,我看到沈默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没有了血色。而我,更是感到犹如晴天霹雳。
而就在我与沈默情绪混乱之时,师父突然深吸一口气,双眼中猛然神光骤现,长发衣衫无风鼓荡。然后我便感到被握住的手脉门一热,一股澎湃浩瀚的真气自师父手上传出,沿着脉门一路在体内的奇经八脉内翻转游走,最后聚于丹田,其势犹如百丈浪潮奔腾,无休无止,汹涌澎湃。
我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知道师父对我们做了什么。
片刻之后,师父松了手,他眼中光芒迅速的暗淡,整个人突然就瘫软了,仿佛浑身的骨头都在一瞬间被拆掉了一样。
而他的脸色,却猛然间容光焕发。
他已然气尽力空,回光返照了。
师父笑了,笑得很释怀,我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自然。就听他说道:“我收你二人为徒,却从没有真正给过你们什么东西,离别在即,我这一百多年的修为,就当作是为师最后送你们的一点心意吧,能继承多少就是你们的造化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与沈默都无比震惊,原来刚才师父已经将一生的功力都分别传给了我们。
“我死之后,不要将我与同门先辈们葬在一起,我没有那个资格。”师父微笑着,说道:“我生平最爱自由,也自由自在的活了一百多年,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从来都不曾自由过,这实在是一件令我很悲哀的事。所以我要你们将我火化,然后随风而去,再别让我困在黑暗中了。”
师父的眼神渐渐暗淡,他缓缓的低下了头,说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你们或许不能去改变,可是却有更对的选择,而选择的机会,就在你们自己手上。”
一代鬼王元武宗,死于鬼隐宗门圣地尘外境。
遵照师父临终遗言,我与沈默将他的遗体火化,并把骨灰抛撒于尘外境之外的雪山中。看着那些随风消散的骨灰,我仿佛看到师父的身影,那么自由那么轻盈的飘远消失。
那应该就是彻底的解脱罢。
三天之后,我毅然离开了那个山谷,离开了鬼隐门,离开了沈默。
那个与我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师弟,我宁愿一生都不要再见到他。
对于那些超出我接受范围的事情,如果我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那我就选择逃避。
我相信,只要我愿意,师父最后交代的事情,我可以让它永远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