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女人,嗓音因为年纪大了或是长久未说话,有些喑哑,语气中混杂的情绪十分矛盾,有怒气,怨愤,恨意,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既是同情她人,又是同情自己。
石屋以沉默回应女人那说不上疑问的问句,像是在上演一个人的独角戏,蔓延出死一般的寂静。
但温瑜能够感知到整个幻境的情况,屋里其实有两个人,一大一小,正是年幼的阿糖和她的娘亲。
“你怎么就是个女娃呢。”
女人喃喃着又说了一遍,这次更多像是自言自语,还有浓浓的自我厌恶,仿佛生了个女孩对她来说十分耻辱。
一阵摔摔打打的声音,听着像有人被抓住头发,无声地承受着另一个人的怨怒,与发泄。
随后是良久的沉默。
“贱丫.”
女人缓过劲儿来,对于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后悔万分,忙不迭将人搂进怀里,哽咽地安慰,“是娘不对,娘不该打你,娘才是那个有罪的,不该带你来到这个世上。”
女人呜咽,零零碎碎搬来的石块垒成的石墙将大半的悲泣吞咽咀嚼,只传出幽幽几声实在控制不住的哽咽。
此时还叫做贱丫的阿糖被揽在娘亲的怀里,紧绷的身体还未放松,青青紫紫的伤痕在自以为安慰的揽抱中更加疼痛。
她淡淡垂下眼睫,格外浓密修长的睫毛挡住了其中的情绪,伸出一根手臂轻轻拍了拍娘亲的背。
女人的哭泣还在继续,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安慰谁,又是谁在寻求安心。
“没事了。”
阿糖的声音更加粗粝,重重的磨砂感吓了身前的女人一跳,她听到女儿的回答,抽抽泣泣收起泪珠,扶着女儿起身,在愧疚之情下捏了捏衣角,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用其他事情分担精力。
“我,我去做饭,贱丫你喝点水,等会吃饭。”
看着娘亲的身影进了院子,阿糖扯了扯有些青肿的嘴角,想起以前爹爹还活着的时候,娘亲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一家三口,虽然娘亲只生了她一个孩子,但两人都十分疼爱她,听了村里长辈“贱名好养活”的说法,才给她取名贱丫,希望她能活的长长久久。
家中几亩田地,纵使不富裕,爹爹偶尔外出做工回来也会带几颗糖,让她解解馋。
那时,她们还不住在这破败的石屋中,院子里充斥的往往是欢声笑语,阿爹最喜欢将她举高高,然后用硬硬的胡子扎得她咯咯笑。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闺女真好。”
后来,先是涝,又是大旱,大老爷们趁机哄抬粮价,低价收购田地,有人告到县里也不管用,他们官商早就勾结好了。
收成不好,想要活下去,似乎只有卖地,阿糖盯着被划伤的手背,视线里浮现的却是那天爹爹咬牙,将祖辈传下的地契卖给镇上最大的地主老爷时,难受又隐忍的模样。
卖田的收入只能撑上一时,很快家里又没粮了,方圆几里的野菜,树皮,甚至树根都被村里人和逃荒路过的人席卷一空。
阿爹不得不到镇上卖苦力,做最危险的活,才能勉强拿到一人份的口粮。
每次阿爹都做出吃饱了的动作,拍拍肚皮让阿糖和娘亲多吃,他可以在工头家吃。
吃不饱,身体虚,头晕眼花之下,阿爹还是出事了。
那天,阿糖坐在门口,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会远远朝自己笑着走过来,然后一把将她捞起,举过头顶,嘴里喊着“飞喽飞喽”的阿爹。
阿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