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和衣躺回床上,黑鳞卫板着脸一声不吭,上前抓过铁环扣住他的手腕和脚腕,躬身行礼后齐刷刷退出。
封闭的密道里敲击铁窗的声响震耳欲聋,半晌,外面的大门咣当一声,又恢复了原本的死寂。
苏景玉活动着被铁环扣住的手脚,发冠紧贴着床头躺着,双手用力向下抻,顶多能够到肩膀,离身上的腰封差的甚远。
他疲惫地闭着眼睛,脑海里尽是梦境中与逢月双双殒命、不得善终的画面,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仍抵挡不住接踵而来的担心与思念,他慨然长叹,睡意全无。
不知道什么时辰,暗牢的挂锁被打开,似乎只有一个人进门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身上坠着千斤重担。
苏景玉懒懒睁眼看过去,见祁沐恩正站在炭盆边,面色灰暗,目光茫然地望着虚空,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他哼笑着嘲讽道:“怎么,看你屋里那个觉得恶心,又没处可去,躲到我这来了?”
祁沐恩转眼过来,映着火光的双眸里凝着深深的仇恨与痛苦。
黑鳞卫的首领进宫禀报苏景玉趁夜外逃的事,李亢头疾接连发作,苦不堪言,吃了药好不容易才睡下,祁公公不敢惊扰,出宫赶回祁宅,关起门来痛斥祁沐恩在紧要关头看守不利,辜负了皇帝的信任。
祁公公正打算亲自去暗牢看看,姜姃推开守卫发疯似的凿门,哭喊着向他控诉祁沐恩收四喜做外室的事,又添油加醋,说他如今只想着淫乐,比妓馆里的嫖客还不如。
姜姃进门后短短几个月就瘦的脱了像,祁公公自觉愧对姜老太太,气的鬓毛直颤,指着祁沐恩骂不绝口,当着姜姃的面喝令他跪下,祁沐恩咬紧牙槽一言不发,抵死不肯下跪,任由祁公公手里的拂尘一下下重击在他单薄的脊背上。
若不是身边人看不惯姜姃,纷纷壮着胆子进门劝阻,宫里又来人传话,说李亢醒了,急着召祁公公回宫伺候,他手里的拂尘怕是早都打断了。
“你既然娶了姜老太太的孙女,这辈子就只能有她一个女人!否则我就当这么多年的心血喂了狗,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夜里静的可怕,祁公公的这句话不断地在祁沐恩耳边回荡,比这更令他的痛愤的是姜姃得逞后毫不掩饰的讥笑声。
暗牢里静默良久,苏景玉散漫地向上挪动身子,双肩勉强靠在床头上,脚腕摆弄着绷直的锁链。
哗啦啦的响声将祁沐恩从凝思中唤回,视线落在他腰间绣满鱼形玉佩的腰封上,这无疑是逢月亲手为他绣制的。
祁沐恩不明白逢月为何对鱼形玉佩如此在意,但那块玉佩原本是他的,那段感情也该是他的,如今却被苏景玉彻底抢走,还害得他一辈子与姜姃纠缠在一起,他渴望、嫉妒又怨恨地盯着那条腰封,压抑在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苏景玉极慢地抬眼,顺着祁沐恩的目光扫向腰封上的图案,神色蓦然变得阴沉,当日千秋苑里,祁沐恩欺辱逢月的事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看什么,你配吗?祁沐恩,你这辈子只配与姜姃那种女人在一起。”
祁沐恩胸腔起伏,绷的如同弓弦一般的身子缓缓蹲下,微蜷的手指攥着炭盆里烧红的铁铲,哑声道:
“苏景玉,你仗着家世显赫嚣张跋扈,如今苏侯叛变,定远侯府完了。外面到处都是弓弩手,你永远都别想逃出去见她,落在我的手里,你只能留在这里任我折磨的生不如死!”
家世?呵!
苏景玉低头冷笑,想到那个冰冷的,给他和母亲带来无尽苦难,如今又连累到逢月和拂风的家,他眼眶不觉发酸发胀,若是能选择,他早就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农家子了。
不过听祁沐恩的言语,他更笃定姜姃的话是假的,逢月眼下尚且平安。
心里轻松之余,他似乎明白了祁沐恩眼底为什么总是透着一丝阴戾与扭曲,原来是因为他宦官养子的身份。
自卑狭隘,身不由己,想冲破束缚又无力挣脱,真是可悲又可怜。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套着定远侯世子的华丽外壳,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刚熬过一场毒杀,又被当做人质关押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逃都逃不掉。
他唯一比祁沐恩幸运的是他拥有逢月,那个莫名其妙嫁给她,却最终与她相爱相守的女人。
苏景玉瞟了眼身上的腰封,心里酸痛难忍,眉峰一挑,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讥讽。
“祁沐恩,你根本就不配提到逢月,我与她两情相悦,得成眷属,而你呢?只能每天守着姜姃那个疯女人,与她蹉跎一辈子,煎熬一辈子。我倒是好奇一件事,那日你情难自已,沾了她身子的滋味如何?”
千秋苑里,祁沐恩被苏景玉用发钗刺穴,加剧了催情香的药性,使得他在神志不清时当众铸下大错,不得不与姜姃成亲,那段经历就像是在一块永难愈合的疮疤,如今再度被用力撕扯的鲜血淋淋。
祁沐恩攥着烧红的铁铲起身,一点点向床边挪动步子,微红的眼里恨意汹涌,“苏景玉,你别逼我对你动手!”
苏景玉不屑冷哼:“祁沐恩,我什么罪没遭过,哪那么容易被你吓到!我只是同情你,这一生都要与姜姃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想杀了她从此解脱吗?谅你也没这份胆量,倒不如和祁公公一样,进宫当差去来的自在些!”
祁沐恩周身的血液像是被手里炽热的铁铲烧的沸腾,卷着怨气直冲到头顶,瞪着微红的双眼,愤然将手里烧的通红的铁铲按在苏景玉胸前。
危急关头,苏景玉本能地拼命反抗,奈何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扣住,用力蹬扯的床身剧震又被猛地拽回。
胸口处哧的一声,顿时白烟直冒,撕心裂肺的剧痛逼的他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挣扎间手腕脚腕被铁环勒出道道血痕,豆大的汗珠顷刻间浸透了衣袍。
痛不欲生的同时,又因为成功激怒了祁沐恩而稍感欣慰,眼下他想要逃离这间暗牢已经绝无可能,只盼着祁家越乱越好。
逢月,我知道你一定在到处找我,如果你真的在京城,祁家闹成这样,你会不会想到这里?
意识一点点脱离□□,苏景玉渐渐感觉不到痛苦,也闻不到焦糊味,眼前尽是逢月跟他撒娇使横的可人模样。
他唇角翘了一下,全身抽搐着闭上眼睛,喃喃唤着“逢月,逢月……”
祁沐恩听着他温情脉脉的低唤声,手指蜷缩着,铁铲当啷坠地,空洞的双眼凝望着墙上自己颓然的影子,一股强烈的空虚感涌上,像是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将他吞噬到一片黑暗当中,不着边际,冰冷彻骨。
少顷,他垂目看着周身被汗水浸透、陷入昏迷的苏景玉,并没有因为发泄过仇恨而得到一丝一毫的快慰。
他羡慕苏景玉能够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女人,反观他自己就像是一个懦夫,只会把自己囚困在自我编织的假象里,一朝梦境破灭就要将别人的爱也摧毁,可恶,更可悲。
他后悔当初不该听从祁公公的安排,学业、功名如是,婚事更如是。
若他早在得知逢月与苏景玉之间不过是一年之约时,便以死抗拒与姜姃的婚约,执意要娶逢月为妻,不让她有机会爱上苏景玉,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样子?
祁沐恩满心疲惫地看着苏景玉胸前和手脚上血粼粼的伤口,从袍袖里翻出钥匙打开扣住他的锁链,扔了一小瓶伤药在床上,转身欲走,却发现偌大的祁宅里除了这间暗牢外,已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哀叹一声,背过身贴着床边坐在地上,茫然望着炭盆里窜动的火苗,被他刻意压抑了许久的杀念随着澎湃的血脉在胸中翻滚。
或许早都该结束这一切了。
*
顺子一路跟着姜姃回到祁宅,趴在昌吉街的东墙上守了大半夜,透过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枝,兴奋地看着她在院子里与祁沐恩争吵的混乱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