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微微勾起,心道那周围没有旁的住家,不管夜里搞出多大动静都不会有人听见。
逢月眼里温情脉脉,笑而不语。
他俨然已经将一年之约抛之脑后,想与她像寻常夫妻一样长相厮守,她也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他。
看着他在庄子这两日舒心自在的样子,与在苏天寿面前的戒备拘谨全然不同,不由心疼起他比自己还要坎坷的经历来。
马车在郊外的小路上行驶,帘幔时不时被风吹起,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挨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手臂紧紧相贴,随着马车的颠簸摩擦的衣料窸窣作响。
逢月昨日喝了太多的水,看着车上的两个装着酸梅汤的羊皮水袋也提不起兴趣,摘下来递给苏景玉一个,忍不住问道:“白夫人刚过世那两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时候苏天寿新娶了孟氏,他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无依无靠,日子必然过的凄苦。
苏景玉手里的羊皮水袋悬在身前,眉心一蹙,不满地纠正:“白夫人?那是你婆婆!”
逢月一时还不适应这样的称呼,愣了片刻,别扭地改口:“婆婆……过世时你还小,是谁照顾你的?”
苏景玉满意地扬唇,举着酸梅汤喝了一大口,没什么酸味,仿佛甜到心坎里,将孟氏欺辱他的过往隐去,抹了抹嘴笑道:
“苏府从来不缺下人,绝大多数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那时唯有昆叔对我最照顾。”
“昆叔?”逢月回想了片刻才道:“是上次给你送樱桃,左手缠着黑布那个吧?他好像很少来府里。”
苏景玉点头,“打从我记事起,他的左手就使不上力气,想来肌肉抽缩的变了型,所以一直用黑布罩着,前些日子我打算给他看看,他说害怕大夫,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我不在府里的这些年他被父亲派到庄子去了,所以很少回来。”
何止是苏府的下人见风使舵,林府也一样。
逢月即便从小就学着自我开解,不会因为被无视被欺凌而难过,却也知道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像周妈一家及昆叔这样真心实意的下人,比有些家人还要强上百倍。
逢月离府整整两日,巧儿没了主心骨,时常独自呆在房里,闷的快要长出草来。
她从不仗着与少夫人亲近就恃宠而骄,桃枝和东院其他的丫鬟婆子们都不讨厌她,但毕竟来苏府的时日尚短,加之以前在林府被欺负怕了,更加事事小心处处留意,不敢到处乱跑。
好容易把逢月给盼回来,先桃枝一步跑着东院门口迎她,见苏景玉正挽着她的手说笑,脚下一个急停,乖巧地站到一旁,双手支在逢月头上替她遮阳。
两个小厮忙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逢月吩咐桃枝把新鲜的瓜果送到子溪和离儿那去,知道苏景玉喜欢吃南瓜饼,全部都留了下来。
晌午刚过,骄阳肆虐,暑气蒸腾,走上几步路身上便汗涔涔的。
逢月去盥室洗脸净手,苏景玉刚进内室换了一身更轻薄的袍子,就听见窗外传来顺子急促的呼唤声,猜到八成是崔荣锦那边有了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开门。
顺子累的汗流浃背,回手将房门拉紧,极快地向内室扫视了一圈,苏景玉见他这副心急又小心的模样沉声问:“怎么了?”
顺子确认房里没有旁人,猛喘了两口,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世子啊,昨晚太医院的孙秋允辞官离京,还没出城门就遇到了刺客,各个武功高强,崔少爷的人拼死救下他,还险些被左手刀给抢走了。”
苏景玉神色骤变,“又是左手刀!”
顺子急的跳脚,“世子啊,先不说这个,孙秋允本来就伤的重,再被左手刀这么一折腾,眼下都快没气了,崔少爷信的过的大夫都素手无策,急的跟什么似的,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苏景玉来不及多问,轻叩盥室的门告知逢月他要出去一趟,跟着顺子骑马奔城外不远的北鲁村而去。
整座村子的田地都是崔荣锦种药材用的,全部是泰安堂的人,顺子引着苏景玉在村口临近下马,两个崔荣锦的心腹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拱手:“苏世子,孙秋允快要不行了,我们东家……”
苏景玉来不及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喝止道:“带路!”
孙秋允身份特殊,藏的隐秘,顺子一大早被崔荣锦的人叫来,熟悉路线,年纪小脚程又快,赶忙跑在最前面引路,在一幢高大气派的储药仓前停下。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守在周围,两个心腹站在门口对里面悄声说了几句,片刻后大门从里面开启。
仓内的药材堆积成山,沿着侧边的窄梯向楼上走,尽头处有一道包着铁皮的木门,四个带刀的守卫站在门口,与崔荣锦的两个心腹对视点头,推门请苏景玉和顺子进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药味扑面袭来。苏景玉十年间以血为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面不改色地撩袍进门。
屏风后,三个泰安堂的大夫摇头叹息不止,桌案上堆满了被鲜血浸透的细布,孙秋允阖目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
崔荣锦唯恐孙秋允死了,坏了苏景玉的大事,急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又内疚地起身相迎,“兄弟,你快看看他!”
苏景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带着房里的人先出去,坐在床边掀开孙秋允胸前盖着的血红的布巾,胸前的伤口仍然像泉眼一样往外渗血,看形状是被利器所伤,险些贯穿身体。
脉搏弱的几乎探不到,苏景玉不由轻叹,孙秋允在御前服侍了半辈子,不论是忠心或是医术,太医院里都无人能及,却还是免不了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若是早两个时辰还有得救,如今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唯有拼尽全力一试。
好在守着这样一座大药仓,各种救命的药材应有尽有。
他静下心来,先不思及其他,只顾着开方救人,一口气忙到深夜才从鬼门关把孙秋允给拉了回来,又怕他夜里伤情再度恶化,寸步不敢离开,疲惫地倚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事出紧急,北鲁村里没备什么好吃的,崔荣锦命人煮了碗八宝粥来,苏景玉早起用过饭后便再未进过粒米,饿的前胸贴后背,就着满目的血红和满屋的血腥味,捧着粥碗狂喝下肚。
顺子看的鼻梁一皱,暗自佩服他家主人强大的忍耐力,怕是在京里的贵公子中找不出第二个了。
正思量间,一只空碗递到手边,苏景玉吃饱喝足精神了不少,叮嘱道:“回去告诉少夫人一声,就说我有事,今晚不回去睡了。”
顺子面中的褶皱蓦然展开,伸手接过空碗,为难地挠了挠头,“世子啊,这都半夜了,少夫人早都睡了。”
苏景玉难以置信地仰头,顺着屋顶的小窗向外望,月儿偏西,满天星斗,家里那只嗜睡的小懒虫的确早都该睡了,想想她那不可描述的睡相,唇角不自觉上扬。
孙秋允的气息平稳了些,崔荣锦跟着松了口气,手中折扇一展,扇的满屋烛光摇曳不定。
看着苏景玉被小娇妻整治的服服帖帖的样子嫌弃地咂舌,若不是顾及到孙秋允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免不得狠狠奚落他一番。
苏景玉起身走近些,盯着他的衣领处仔细端详,崔荣锦慌的眼仁乱转,心虚地向中间拉扯领口来掩盖脖颈上结了痂的抓痕,却依旧没能躲过苏景玉的眼睛。
苏景玉学着他的样子嘲讽地咂舌,“我说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派人来找我,原来是忙着养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