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在渡口登船的时候,瀛姝分明已经答应了周昌的邀请,说返京时,理当拜会邓陵公,难不成连她都没有觉察周昌的居心?三皇子心里有疑问,直接就问出来:“王副使为何答应周郎将?”
瀛姝虽然没打算加入讨论,但还是在听讨论的,当然不会不搭理三皇子:“我本来就想过回京途中在襄阳城中盘桓两日,如果不去拜会邓陵公,就太无礼了。襄阳城易守难攻,这话我听得多了,不曾身临其境,总归难以理解,出使途中不能耽搁在襄阳羁留,回京时机会难得,当然得见识一番。”
三皇子:……
好吧,他没想过要见识,而且他也确实不明白襄阳为何就易守难攻了。
终于抵达汉中的时候,已近端午。
在这里就必须弃船行陆路了,因为已经抵达北汉境内,接下来的行程就要听从北汉官员的安排了,姜泰派遣了太尉姜白基来汉中迎接,因为大豫的使臣有女子,故而姜白基的妻子也被授予了使命,她提出在汉中过了端午节,才启程往大京。
现在的北汉,把长安称
为大京。
姜白基是姜泰的叔父,而姜白基的妻子高氏,出身匈奴部,她的家族现为北赵的贵族。
高氏深目高鼻,褐肤乌眸,身材健壮,言谈爽朗,总劝着殿君和瀛姝要多吃些肉,看着她们纤细的手腕就直皱毛头,她说就连她的小女儿,才满了十三,比瀛姝还小几岁,手腕都要粗壮许多。
“女君也过端午节么?”瀛姝问。
高氏挑高了眉毛笑道:“我是在洛阳长大的,知道端午的习俗,竞龙舟,食角黍,挂艾草,佩五色丝,这些习俗我朝且延续着呢,我们虽然追奉的是长生天,是金乌神,但既入九州,必然也会礼敬九州之神。”
中原的节庆,在异族看来是礼敬神佛,不过这说法也未必不对,正如端午节时要驱邪祭祀,君臣民众祈求的也是天佑神庇。
殿君和瀛姝在端午日,还由高氏陪着在汉中城里逛了逛。
节日的气氛并不浓厚,的确有佩着五色丝的行人,看穿着,应当都是夷族,自然也有贵庶的区别,贵族的衣料是绫罗绸缎,平民的衣料是粗布麻葛,不过形制多采用翻领窄袖,男子鲜少穿着下裳的,多着袴褶,女子不着长裙,裙摆和鞋子间露出下小截足衣来。
真正穿着裋褐的,都是仆从,脖子低低的弯下去,让人看不清眉眼,他们当然不会佩五色丝,他们甚至赤着脚,走在街道上,走在阳光下,有如行尸走肉的一个躯壳。
商
铺里,无论掌柜,还是店员,张口先说的都是真正的汉人听不懂的语言。
这里是真的已经不在华夏之治了。
殿君和瀛姝都没有多少逛街的心情,不过她们还是想多看看,看看如今的汉中,市井里坊,和建康有多少的不同。
人市上,一匹帛,可换一个小婢。
小婢面黄肌瘦,刮得光秃秃的眉骨,衬得一双眼睛尤其的大,但眼睛里没有神采,明明填满了忧惧,又像空洞着,穿着翻领胡服的卖家,倒是肥头大耳,听瀛姝竟然说的是汉话,也赶紧用汉话应答。
用的还是大豫的雅言。
“这婢子才满七岁,羌话还匈奴话都是会说的,不会说汉话,更不讲雅言了,因此价格也很低廉,只需要一匹帛。”
“也没有经过调教吧?”问话的是高氏。
“贵人当了解行情的,会女红的小婢底价都要十匹帛,若是擅长绣艺,那就得换成茶兑了。”
高氏笑着冲殿君道:“这小婢,殿君若觉还算入眼,就算我送给殿君的见面礼吧。”
殿君神色极其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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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姝看着小婢的眼睛,她默默拉着殿君转过身。
不会汉话的遗民,必定不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婢,因为一时的怜悯把这小婢买入,真的就能救她脱离苦海吗?她应当不知父母是谁,和家人早早离散了,现在让她跟在身边,无法交流和沟通,对这可怜的女孩而言,多半是祸非福。
她如果不愿成为北汉朝廷的棋
子,那就只有绝路了。
“我听着,如果会听会讲汉话的仆婢身价更高?”瀛姝问。
高氏点头:“其实北汉的贵族,不少都会汉话,还是雅言呢,副使可能看出刚才那个贩人贾,他是胡人抑或汉人?”
“汉人。”
“是的呢,他原本是洛阳的商贾,被俘获了,分予了北汉为奴隶,不过多的是这样的商贾,处世精乖,恢复了良籍仍然许他们行商。”
“那么北汉的贵族,为何刻意不让遗民学习汉话呢?”瀛姝又问。
“并不是刻意,像刚才小婢那情况,她的父母或者是祖辈,应当都是冥顽不化的一类,被处死了,她是在无眉仓长大,当然没有学习汉话的机会了。”
北汉需要的是卑躬屈膝的俘虏。
卑躬屈膝投靠夷族的人,说的什么语言,流的什么血液,受教的是什么文化,无关紧要。
“这里就是汉中城里鼎鼎有名的南郑馆了,我早已赁下,今日午食便安排在此处。”
就在汉中人市的市南门外,高氏指向一座画栋飞甍的楼馆。
“南郑二字,听闻还是豫高祖亲笔所书呢,被拆为了这座食肆的牌匾。”高氏抬起了她轮廓硬朗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