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其实不是第一次在宫里过除夕了。
除夕夜,皇宫里其实是天地间最寂寞的地方,小的时候,瀛姝就听祖父说过春节的传说,关于魔怪的,每隔一年就要来世间兴风作浪,人们为了吓跑这个大魔怪,于是敲锣打鼓,放声笑闹,魔怪先会在除夕夜放出叫“祟”的小妖,小妖专会捉弄孩童,因此除夕夜长辈不仅要给孩子压祟钱,还要守祟,防止家里的孩童被小妖捉弄。
深宫大内,真龙天子的住所,不管是魔怪还是小妖大抵都不敢来作乱,不需燃爆竹驱小妖,也不会有锣鼓喧天的欢闹,除夕夜的酒宴上,听的也是琴箫这样的雅乐,观赏歌舞,个个都要维持正襟危坐着,也不会守祟,各处宫门依时下钥,除皇后之外,所有女子都要独守空闺,除夕夜这天,按法统,皇帝陛下只能留宿显阳殿。
也的确在大年初一,帝后分别接受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的拜贺,祭明堂、祀宗庙,各项大典都需肃行,严格依照仪程,瀛姝在宫里,反正是从未感受到新岁的欢愉。
处所里,隐隐能听见千秋殿传来的丝竹声,像叹息,时而就来,连叹息都不来的时候,风也不响,于是经过的步伐声都能听得清楚了,似乎有人在谈笑?
“是子虚几个女仪来了,中女仪让请女监也过去饮乐。”映丹笑着进来:“下昼的时候子虚她们几个就过来,扫洒院子,布置北楼,又央着中女仪出面,托了内膳司的女执准备几道小菜,这会儿子在北楼上准备守祟呢,可唯独没有备酒,知道女监这里藏了好酒,是不会空手去的。”
御膳司专备陛下的膳食,但建康宫里还设置了内膳司,内膳司一般只负责准备宵夜,当然女官、宫女们是无权支使内膳司准备饮食的,但无权,不代表不能,事实上如果瀛姝想吃宵夜,打声招呼,内膳司也会热情的张罗,尤其是今晚,一年一度的除夕,中女仪出面请托,内膳司也要卖她一个人情。
北楼是这个值院里,瀛姝和中女仪共用的小楼,因为靠着院子北墙,就称为北楼,楼上现在灯烛明亮,八张小案拼成了一张大案,楼下的十几张坐枰也被尽数搬了上来,围着大案摆放妥当了,大案上不仅有鲜果、茶点,最显眼的是“炮羊”“熘鱼”几道热菜,竟然还备有白胡椒碟,的确就差酒饮了。
中女仪挽着瀛姝让挨着她坐:“你不比得我们,在我们眼里,这些就是山珍海味了,但你可看不入眼,我也是只能有这么大的能力了,其实内膳司的钟掌执厨艺是直绝妙,不比御厨差,可惜不是我能支使得动的人,也不敢开口让她替我们下厨。”
“我甚至不知道还能让内膳司提供这样的方便呢,也不知还有这样的俗例,一点没帮上手不说,拿了两壶酒来,竟还记挂着子施她们,让映丹去喊她们也来蹭吃的了。”瀛姝笑道。
“过去我们也没这样闹腾过,容女监是个严肃人,她在这里的时候,别说子虚们了,连我都不敢做有违宫规的事。”
多数的宫人其实宿处都在位于华林苑外的北巷,下值后并不能在宫里多逗留,更别说食宿了,可毕竟还存在殊例,如乾阳殿的宫人,在宫里是有固定的处所和值舍的,但省了往返于台城及内廷,而宿处在内廷的宫人,其实三餐也是靠内膳司提供,内膳司下有备膳署,就专门为这些宿于内廷的宫女、女官准备饮食,可备膳署备餐,需要遵守严格的份例,不同职级的宫人,份例也各有不同,可不管职级有多高,其实也没有专享诸如“炮羊”“熘鱼”这样的福利,尤其是胡椒粉。
胡椒虽然是佐料,填不饱肚子,但因为是从番邦传入,十分稀罕,别说百姓们不可能享用这样的佐料了,就连不少世族,得赐两斤胡椒都要兴奋得手舞足蹈,胡椒现在还不会做为商品在市集店铺里销售,可却跟丝帛一样,具有特殊的“货币”价值,()
比如江东贺之所以被称为豪富之族,吴郡百姓会告诉你——听说江东贺啊,私库里光胡椒就有上千斤!!!
宫人们吃点胡椒不算违规,但在内廷聚饮却是不被允许的,只不过除夕毕竟特殊,各殿阁的宫人往往也会在此特殊的节日聚饮笑闹,乾阳殿的女官们只要不误值事,也不怕因此就被追究,然而容齐严谨,因此她任中女史时,大家都怕私下聚饮会受她的训斥,反而败兴。
瀛姝看子虚动手烫好酒,赶紧先递了一盏给中女仪,露出手腕上一串珊瑚珠,而这串珊瑚珠,之前是带在中女仪腕上的。
年节时,像中女仪这类职级的女官通常会被赏赐首饰,不属于规制用物,是允许另赐他人的,不过瀛姝过去却没注意,原来中女仪如此看重子虚么?
这不是瀛姝在宫里的第一个除夕,但却是最欢闹的一个除夕。
她们行起了酒令,子虚明明是大赢家,但她先喝高了,兴奋得两眼放光,竟主动唱起了一支小曲,有一个女仪惊奇道:“这可是南郑的民谣,子虚你家不是籍居益州么,如何会南郑民谣的?”
“这是南郑的民谣?南郑是何处?我不知晓啊,是阿娘教会我唱这小曲的。”子虚胳膊肘撑在食案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阿娘的缘故,眼睛里有了水光。
“南郑曾是梁州的治所,现属汉中,也许子虚的祖上其实生活在汉中,衣冠南渡才迁至益州吧。”中女仪说:“我也是益州籍,知道益州有不少民户都是从汉中逃迁过来的。”
“难怪女监这样关照子虚。”女仪似乎很是羡慕。
瀛姝对这个女仪印象深刻,她本姓良,入宫号得名子慧,已过二十五岁,求了放赦,这应该是她在建康宫里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良女仪因此特别感激瀛姝,前不久,私下还跟瀛姝说过心里话。
“女监别笑话我,我听说我家在上古时也是贵族呢,可我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败落了,那些话都是祖父念叨的,也不知真还是不真。不过父亲也告诉我,我的姑祖母曾经是洛阳宫的中女仪,我是应建康宫的第一届小选,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但我家人都在建康城,承蒙章大监照携,我其实知道家里的境况。
祖父、祖母均已过世,但父母还康在,我的兄长现任着小小的术吏,但养家糊口是不难的,兄长有个好友,同样是术吏,听说品性是可靠的,前两年,妻子病故了,他膝下还没有子女,我的兄长本就一直为我谋划,想争取让我求得放赦,但毕竟不是易事,那人也愿意等着契机。
没想到竟然不需谋划了,多立时就能求得放赦,家中连我未曾谋面的嫂嫂都是喜气洋洋的
,就盼着我能回家,其实我当时也跟子施似的,对女监存有成见,其实是妒嫉心作祟罢了,因为我们这样的人,谋求的事,对于女监而言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瀛姝直到今晚才知道,良女仪不仅仅是羡慕她,其实也羡慕着子虚。
当然,都是曾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