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已经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声音,但方永还是听出来了。
方永完全没想到。
谢道韫急着和他道别,居然是为了坐镇最后一轮文斗。
按理来说,负责最后一轮文斗的人应该要比欧阳文忠的地位还高才对。
谢道韫一届女子,又非谢家家族,是谁给她的资格坐在这个位置?
方永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打量起了窗外的景色。
雪花纷飞,染白了整个金陵城。
万家灯火将雪花照亮。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喧闹着,一片繁荣。
繁荣之下,一个跪在牛车前的佝偻老者引起了方永的注意。
老者此时正跪在地上,和身前穿着官服的两名衙役乞求着什么,其中一名衙役一脚踢开了老者,另一名衙役使劲拉着不肯动弹的老牛,似是要利用老牛把牛车上的碳拉走。
明明繁华似锦的景色,却让人平添了一种落寞之感。
“姑娘,在下心中已经有了诗作,不知是直接念出来还是写下来?”
黄远山率先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先闻其声,再观其人。”
屏风后面传来的谢道韫的声音。
黄远山沉吟片刻,胸有成竹的念出了心中所作。
“我将这首诗取名为《雪》。”
“瑞雪落纷华,随风一向斜,地平铺作月,天迥撒成花。客满烧烟舍,牛牵卖炭车,吾皇忧挟纩,犹自问君家。”
“好一句瑞雪落纷华。”
“好一句犹自问君家。”
“黄公子这首诗,乃是难得一见的上上之作。”
屏风里传来了夸赞之声。
“多谢姑娘夸奖。”
黄远山对着屏风抱了抱拳,拿起笔写下自己的诗作。
方永惊讶的打量着黄远山。
不仅出口成诗,而且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
此人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云游公子这么简单。
方永把视线从黄远山身上收了回来,向屏风内的谢道韫说道,“我的诗也作好了。”
“哦?”
屏风中传来一声惊疑。
随后,谢道韫的声音归于平静。
“公子请。”
“我写的这首是打油诗,名为卖炭翁。”
房间里,黄远山和王尘同时抬头望向了方永。
前有江宁书院的老师和院长把关,后有新任知府和告老的礼部尚书坐镇。
任谁都看得出,这次的比试绝不仅仅是文斗这么简单。
能够走到这一层的人也都明白,最后一轮比试不只是写景。
一旦涉及到了朝廷官员的层面,需要关注的除了盛世繁华,还有当下的民生。
而楼下正在被官府衙役抢夺薪碳的老者,便是民生。
黄远山和王尘交流许久之后才注意到了这一点。
让二人意想不到的是,方永仅仅是看了一眼窗外,就注意到了那名卖碳的老者。
“此子倒是一块为官的好材料。”
黄远山心中感叹一句,继续书写自己的诗句。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
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刷!
黄远山惊愕的抬起头来,再次打量眼前的方永。
偌大的宣纸上多了两道毛笔划过的痕迹。
一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彻底打乱了他继续写下去的心。
黄远山走到窗外,再次打量那名卖碳老者。
此时老者依旧跪在地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无力反抗,而那两名衙役正在给牛套上红纱,驱赶着老牛向县衙的方向走去。
不觉间,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眶。
身后,方永的声音还在继续。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官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方永长舒一口气,对着屏风又是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