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笑了,放下心来,“为何不同他一块回去?”
谢柔嘉只好道:“我做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情,怕回去人家笑话。”
他稀奇,“这世上也有小柔嘉会害怕的事情?”
谢柔嘉低声道:“我上回,骗他们我怀孕。”
也不知怎的,有些话对着旁人说不出口,对着他就能畅所欲言。
他缘由都没问,就骂道:“他活该,谁叫他欺负你在先!”
“裴叔叔不觉得这是一件很离谱的事情?”谢柔嘉抿了抿唇,“我还骗他说我怀了旁人的孩子。不止如此,我还养了面首在府里头。”
“那必定是三郎惹了你,”裴温一脸温柔,“小柔嘉是这世上心底最柔软的孩子,若不是他将你气得狠了,你绝不会如此做。”
谢柔嘉闻言又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眼泪从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汇集在下巴尖,一串串往下掉。
裴温没想到她竟哭了,有些无措,“怎么了这是?”
谢柔嘉揉揉眼睛,哽咽,“这世上,只有裴叔叔一人觉得我没错。”
“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比如你娘亲,你兄长,”裴温安慰他,“还有三郎。”
谢柔嘉不解其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他语重心长道:“我并非为三郎说话,我只是觉得,若是心里还念着,就再给他一次机会。有些人错过一次,就是一辈子。你同三郎,已经错过两回。若是再错过一回,指不定,这辈子的缘分真尽了。年轻的时候为了赌一口气,等到真正失去时,你就会发现,什么都是虚的,都不如握在手里的实在。”
谢柔嘉瞥了一眼他握在手里的瓷娃娃,忍不住问:“裴叔叔一辈子未娶,是为了她吗?”
提及“她”,他眼底浮现出一抹柔意,“她嫁人了。只可惜,过得不大好。好在生的孩儿极好,很孝顺。”
谢柔嘉问:“难道裴叔叔不会觉得遗憾吗?”
“当然有啊,”他笑,眼底的波纹荡漾开来,“正因如此,我方才才那样劝你。千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辈子能做夫妻,是百世修来的,过完这辈子,若是再想重逢,指不定得多少年。”
谢柔嘉听了若有所思。
再一转头,裴温已经睡着。
她怕他着凉,把他推进屋里。
这时裴五跟着进来,将轮椅上的男人抱到床上去睡。
谢柔嘉这才意识到,从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如今只瘦得一把骨头。
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走向末路。
谢柔嘉心里很难受。
裴五替他盖好被褥,又小心地从他手里将那个瓷娃娃拿出来搁到一旁去。
谢柔嘉见裴温被他安置妥帖,这才出门。
临走前,裴五欲言又止望着她。
她问:“可有话说?”
本以为他又要说什么难听话,谁知却听他道:“若是殿下有空,就多来瞧瞧将军。将军会很高兴。”
谢柔嘉颔首,“我这段时日都在庄园里,会每日都过来陪裴叔叔说说话。”
言罢转身离开,却被他叫住。
他道:“我其实知晓殿下没什么坏心眼。裴家之祸,祸不在殿下。上一回裴家有难,也是殿下跪在太极殿前求情,裴家才得以活命。我就是替将军憋屈得慌。将军,守了一辈子,一辈子孓然一身也就罢了,到头来连命都搭上。”
谢柔嘉道:“我懂。”
“不!”裴五哽着嗓子,“殿下根本不懂。”
谢柔嘉想要问问这话是何意,他却扭头走了。
谢柔嘉以为他还在恼自己,并未深究。她回到住处后,实在无聊,就给卫昭写信。
她来江南这段日子以来,每个月都会同卫昭通信,了解彼此近况。
待信写好,正要吩咐文鸢将信送出去,锦墨来了。
他特地过来送东西。
锦墨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搁在桌上,笑道:“这是夫人亲自做的花糍,说是公主爱吃,公子叫我赶紧给公主送来,还热着。”
谢柔嘉想到裴夫人,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裴季泽如何同她解释假孕一事。
锦墨又将一封书信递给她,说道:“这是公子的信。”言罢,这才告辞离去。
不是早上刚走,怎这么快给她送信?
谢柔嘉闻着信封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打开,一张夹着几片梅花花瓣的花笺从信封掉出来。
花笺上头只有一句话。
【院中的绿萼开了邀柔柔共赏】
谢柔嘉望着那几片梅花花瓣,想起陶然居的院子角落里,确实种了一株绿萼。
想来这会儿开得正盛。
她趴在桌上拨弄着那几片花瓣,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浮现出那张容颜若雪的面孔来。
也不知他究竟要拜托自己做何事。
也不知难不难,若是不难,就尽快给他办了。
正发呆,黛黛突然叫她,“檀阳先生身边的药童来了,说是檀阳先生过请公主过去配药。”
谢柔嘉忙收好花笺,跟着药童去见檀阳先生。
才入药庐,远远地就瞧见裹着棉衣的檀阳先生正在屋子里忙活。
近了,谢柔嘉见他居然端着一碗臭不可闻的虫子,当即就闪到一旁去,捂着鼻子一脸惊恐望着他。
她最害怕这些东西!
他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小裴媳妇儿来了!”
谢柔嘉一听这个称呼,一个头两个大,不过看在他答应教自己的份上,暂且忍忍他。
她正欲问药方子如何调配,又见他指着其中一碗药,道:“小裴媳妇儿,这可是给你家小裴配的药。要我说,其实男人嘛,身上有点疤痕没什么,他非不干,说他媳妇儿嫌丑。”
谢柔嘉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怪不得他从不肯在她面前脱衣裳,他该不会是因为那日在水榭她说的话吧?
*
接下来半个月,谢柔嘉每日不是去陪裴温聊天,就是被檀阳先生拉去配药。
他大抵是太无聊了,非说她在医学上有天分,要收她为徒。
谢柔嘉看着他每日都在捣鼓一些毒蛇毒虫,抵死不从。
不过他倒是极大方,见她不肯,还是将治疗头疾膏药的方子给了她。
顺带的,还有一些美容养颜膏的方子。
冬日里干燥,她在屋里呆久了,脸上很容易起红血丝。
用了之后,脸上肌肤果然好了许多,比她之前在长安用的那些价格高昂的脂粉不知强了多少倍。
而裴季泽每日都会派人给她送信,连带着还有姑苏城内的一些小玩意儿。
信里说得都是一些极其平常的事情。
就是不说他究竟要拜托她做什么事儿。
有好几次,谢柔嘉想要回信同他说一说关于他身上疤痕的事儿。
她其实当时只是故意气他,并没有真觉得丑。
可到底还是作罢。
不知不觉她在庄园里待了半个月,这日她照旧去陪裴温说话,还未进去,就听到裴温同锦墨说话。
只听裴温轻哼:“就带那么一点儿人去,究竟是去剿匪,还是给人送头!”
裴五道:“都已经多日未归,三公子恐怕凶多吉少。”
后面的话谢柔嘉没有听清楚,满脑子都是“凶多吉少”四个字。
难怪她已经好几日不曾收到他的信,原本以为他是因为自己不回信,所以恼了,没想到竟不在姑苏。
正愣神,就听裴五向自己行礼。
谢柔嘉问:“他去哪儿了?”
裴五望向裴温,欲言又止。
裴温叹气,“就告诉她吧,现在过去,兴许还能见最后一面。”
裴五这才道:“登州刺史前些日子向三公子求助,说是附近山上盘踞着一群山匪,请三公子帮忙剿匪。可三公子到现在也没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眼圈泛红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待人走远,裴五忍不住道:“您何必这样吓唬她?”
“不吓唬吓唬,就叫他们这样呕着。”裴温说完,剧烈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一口血,咳嗽才止住。
裴五见状,忙把茶水递到他手里。
他吃了几口水,匀了两口气,气息微弱,“我这辈子同阿宝没有圆满,总希望他们能够圆满些。你去瞧着,看着她别出了事。”
裴五迟疑,“可您。”
“你放心去,”他摩挲着手里的瓷娃娃,“我曾答应要替她种满一园子的野芍药,无论如何,我都会活到来年春天。”
裴五这才离去。
*
登州距离姑苏并不远,一路上快马加鞭,两天的功夫就到了。
谢柔嘉入了登州,就直奔苍夷山,赶到时天都快黑了。
才到山脚下,就见两个衙役拄着刀站在那儿,口中议论着谁死了。
“死得太惨了,真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
“可怜啊,实在可怜……”
裴五一听,当场眼睛就瞪圆了。
怎么可能……
不等他问话,就见谢柔嘉已经翻身下马,扬手对着那二人就是一遍,呵斥,“胡说八道,他那个人命硬得很,怎会死了!”
那两个衙役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正欲拔刀,只见眼前一袭红狐裘,手持赤色马鞭,美得雌雄难辨的少年身后乌泱泱都是人,当场就怂了,正欲说话,又见“他”问:“他的尸首在哪儿!”
其中一个衙役哆嗦道,“三天前就埋在山上了!”
三天前就已经埋了……
谢柔嘉抬起眼睫,茫然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
还有几日就要过年,怎就这样死了?
不是说有事情拜托她做,怎那么快死了?
他还没有在和离书上盖章,怎能这样死了?
死都死了,还要连累她做寡妇。
他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欺负她,死了也欺负她。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的一处高地不知何时站着一袭墨狐大氅的男人。
暮色浓重,瞧不大清楚脸,只隐约瞧着那对含情眼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如同黑曜石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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