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唯笙突然回归,除了宁唯萍以外,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病病殃殃地坐在人声鼎沸里,脚边放着一盏捏了兔子耳朵的灯笼,冲台上的妹妹微微地笑。
四周灯火明亮,宁唯笙置身其中,身形却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病倒,哪怕脸上带笑,也跟一阵轻烟似的,稍微喘大点气,都怕将她吹散了。
宁唯萍怔怔看了她许久,用水袖掩面转身。
最后那段哭诉戏,她哀哀泣声,情真意切,下台时泪水把妆糊了满面。
姊妹重逢于自己初登台之日,于宁唯萍而言是双喜临门。虽然她有些埋怨姐姐丢下她这么多年,可看到姐姐回来,她心里仍是高兴多于不悦。
姐妹俩沿着长满狗尾草的小路,从村头走到村尾,然后回到家,点上灯,挤在一张床上,闲叙了一整夜的话。
宁唯萍仍如小时候那般活泼健谈,给宁唯笙说自己学戏的酸甜苦辣,说这些年独自生活的乐趣与不易,天南地北,无话不谈。
宁唯笙就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却从不打断她。
直到宁唯萍说无可说,下床喝水润嗓子时,宁唯笙才缓慢撑坐起身,终于开口。
她将自己头上戴的木钗簪到妹妹鬓边,叮嘱她无论如何不可摘下。又给她念了一段拗口的口诀,一套奇怪的指印,逼着她背熟做熟,不得有半点错漏。
宁唯萍不知姐姐为何突然如此严肃,还做这种怪事,询问也没有得到答案,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不安。
就在她抓着姐姐的手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天亮了。
阳光从窗外斜照入屋,穿过宁唯笙的身体,打在了地上。
宁唯萍怔住了。
她看着宁唯笙在自己眼前,像一颗泡沫般碎裂、消散,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来不及说出哪怕一个字的告别。
她茫然攥紧手指,姐姐身上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她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那天,宁唯萍疯了似的翻遍整间屋子,喊着姐姐的名字跑遍桂村,跑遍附近的山与溪流,跑了一天一夜,喊得嗓子再发不出声音。
她摔倒在水坑里,反射出月光的水面映着她脸上的无助与空茫。
她没有悲伤,因为重逢和离别都来得这样突然,所以无处说起。
过了许久,宁唯萍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子里,她无法冷静思考,仿佛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可怖的幻梦,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梦醒。
可她于家中枯坐数日,依旧没有从这个梦里醒来。
直到戏班班主敲开她的门,说今日是村长生日,让她亲自登台,为那位和蔼的老爷爷唱一出庆生的戏。
村长爷爷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人,宁唯萍这一辈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日里鲜少管事,一把年纪了还乐呵呵地当他的孩子王,掏鸟蛋玩泥巴,下河捞鱼捉虾,哪里有孩子,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位爷爷,尤其是曾经被他带着钓过鱼、逮过麻雀、烤过红薯和小河虾,被他掐着脸蛋喂麦芽糖吃的宁唯萍。
听到村长爷爷的名字,宁唯萍终于如梦初醒,强撑着走出房间,在太阳底下晒干净骨头缝里渗出的霉味,然后好好将自己拾掇出个人样。
在井边洗脸洗头发的时候,她看着涟漪里自己模糊的脸,坚定了日后要做的事。
无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是梦,不管姐姐是真的回来了还是她的幻觉,等村长爷爷寿宴过了,她都要离开村子,出发去寻找姐姐。
带着这个想法,宁唯萍打起精神,吊过嗓子背熟唱词后,扮妆换衣服,走上戏台。
此时正值冬日,天黑得早。
戏台早早把灯点上,村民们提着灯笼,簇拥着村长爷爷坐到了第一排。
村长爷爷换上新衣服,一件大红色的棉衣,喜气洋洋地坐在台下,笑眯眯地向她挥手。雪白的长眉毛垂在眼尾,像年画上的寿星公,慈祥得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宁唯萍掩嘴轻笑,捏着水袖作势要回应,可一句“福如东海”尚未说完,灭顶之灾已至。
她的村长爷爷,她的叔伯婶子,她的戏班师父。
她亲眼看着一砖一瓦落成的房屋,期盼瑞雪兆丰年的田地,从村头长到村尾的狗尾巴草。
她的亲人,她的朋友。
她的一切。
还有她自己。
通通被打碎魂魄,撕裂身体,剥夺生命力,灌进鬼面杀阵下赤红的阵纹,做了别人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