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专业,说真的,咱们国内没相应的科研设备跟资金支撑,我要是回去,肯定也出不了什么成果。你看人美国的实验室,那器械太高级了,以前做梦都做不到这一层!”
“要是麻省理工聘我做终身教授,我就不回,誓死捍卫星条旗的尊严!”
他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当不当真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但大家一致认为,黎与时是铁定不回的。
南北那会正在热恋,心情特别好,笑嘻嘻说:“哎呀,我不知道啦,反正到时再说吧!”她就是这时跟着男朋友学的赌马,男方家境很好,对马很有研究,她又那样聪明,不管是学业,还是杂业,都搞得有声有色,一万个农民供养出来的400美元,真是太苦了,她有时想到这点,总会出神:美国的钱总是得来的这样容易,中国真是太穷太惨了。
大概是第二年,冯长庚也来到美国。他见到南北时,她已经完全美式化了,夏天穿泳衣,在水上主题公园玩乐,她身材非常好,也不吝啬叫人看。她还很喜欢跳舞,在舞会上大受欢迎,她没想到冯长庚也会来,但不算太意外。冯长庚见她跟男人们贴身乱扭,觉得很刺眼,他晓得美国是开放的,但这种开放,对于中国留学生来说是陌生的,观感是复杂的,非常有冲击力。
南北跳累了,一脖子亮晶晶的汗,吊带兜着两只雪球,乳肉好像还在颤动不已。她坐下来,打趣一本正经的冯长庚:
“请我喝杯酒呀?”
冯长庚觉得她整个人太热了,热得叫人一接近,就能给毁灭了似的。他有点怕她了都,因为她特别张扬,自信,又不缺钱,听说一个香港还是台湾来的富商正在追求她。
冯长庚囊中羞涩,又不太愿失面子,问她喝什么。
南北要了很贵的,冯长庚虽然窘迫,但既然请了,也就坦然继续下去。
南北毫不客气一饮而尽,丢掉杯子,要请他跳个舞。
冯长庚说:“我不会这东西。”
南北道:“不会才要学嘛,我教你。”她嘴角翘得老高,把冯长庚领过去,他可真够笨的,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这样僵硬?还总是踩她,南北笑得厉害,对他要求不高,热乎乎的气流直往冯长庚耳朵里滚:“你少踩我两脚就谢天谢地了!”
冯长庚叫舞池里的灯照得发晕,太魔幻了,他再想故土的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他之前在章望生跟前的优越感,到了美国,荡然无存,美国大街上全是小汽车,黑人跳霹雳舞,健身房里男人在练肌肉,他们还要电视购物,而此时的中国,大部分家庭连电视机是什么玩意儿都没见过。他本来觉得自己是北京的大学生了,最优秀最拔尖的那部分,到了美国,别说章望生,连他自己都实在不算什么。
他是来之前的那个清明节见的章望生,他回月槐树给姥姥烧纸,意外碰见的。章望生穿着个夹克衫,一眼瞧过去,非常文气的感觉,三十岁的人看着再年轻,到底也跟他是不一样的。
冯长庚听说他经常往乡下来,不止是月槐树,去了很多省份:江西、安徽、甘肃……他这人,看来再怎么当城里人,也一辈子摆脱不了跟农村打交道,冯长庚小时候觉得章家人挺与众不同的,现在再看,觉得也就那回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地主家庭出身,乡绅阶层,说到底还是乡下人。
章望生见到他,很平和地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回来祭奠的。
冯长庚对他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敌意,他在中文系的课上,见过他一回,只不过南北跟章望生都不晓得自己也在。
“章三哥好。”冯长庚回应他,两人简单聊几句,无非就是跟月槐树相关,直到他说自己也快要出国,去美国,章望生跟他表达了祝贺。
冯长庚说:“章三哥,你没念大学,是个遗憾吧?”
章望生点点头,冯长庚便说:“我听说李崎还是走了,撇下了媳妇孩子,回上海了。”
章望生不想讨论人的私事,李崎这个事,在月槐树一度挺出名的,社员们都骂知青没良心。
冯长庚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崎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章望生没说什么。
冯长庚又道:“南北也去了美国,章三哥晓得吗?”
“晓得。”
冯长庚在那大谈特谈美国有多发达,举目四望,瞧见了远处的工厂,摇头说:“这样的小作坊,根本成不了气候,美国农业也是机械化的,大规模种植,完全是现代化的,所以他们的农民也很富裕。”
他似乎变得很健谈了,章望生记得,他小时候总是很沉默的样子,在角落里安静盯着别人,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等他说完,章望生问:“你去过美国吗?”
这搞得冯长庚有些尴尬:“没去过,不过快了,美国确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章望生说:“美国好不好我不清楚,但咱们有咱们的国情,一味模仿别人,把别人那套全搬来肯定是不行的。这些厂子,你不要小看它们,它一来能增加农民收入,二来像这些做草编陶瓷一类的工艺品,是能出口创汇的,好叫国家还外债。”
冯长庚心里多是鄙夷,他想章望生能看见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不会理解美国的好的,章望生是井底之蛙,你能指望跟一个天天泡地里的人谈论美国吗?
“章三哥如果有机会,不想到美国去看一看?”
章望生说:“有机会当然好,学习学习旁人好的经验。”
冯长庚笑道:“只怕章三哥一去,就不想回来了。”
章望生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他脸上没有任何向往,也不像人家一谈论什么大事,总有点激动,他喜怒不行于色,看起来总是脾气怪好的。
冯长庚见他话里话外,都不曾表达过对美国的心向往之,也没有很羡慕自己的意思,他把这归结于章望生的平庸和无知。
章望生把他当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谈了几句,无非如此。
灯光再次直闪乱照,冯长庚眯起眼睛,说自己真不能再跳了。南北就松开他,邀请他跟其他留学生一起来公寓吃饭。
冯长庚觉得南北现在热情多了,其实她一直热情,只不过以前对他有点刻薄。
一群人在一块儿做家乡菜,食材是不地道的,将就而已。还请了两个华人三代,他们的祖辈早早在美国定居。南北看着旁人弄,她偏不做,她就要喝洋酒吃洋食,搞美国那一套,只有过年回去才吃顿饺子。冯长庚做捞面,他端上来,南北一口没尝,她很不屑地撩头发:
“这玩意儿早吃够了,一闻到那味儿,我都想吐,还有红薯饭,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眼。”
同学说:“与时你也吃过红薯饭呐?”
南北说:“这你们得问冯长庚同学,我们算半个老乡。”
冯长庚可不爱当众提月槐树,他没想到她这么说,便道:“小时候是吃够了,吃得肚子胀。”
等大家乱哄哄吃完,各自聊天,冯长庚先是感慨了一通美国,再说国内如何如何,南北听得不耐烦,但也微笑着,她现在不轻易发火,只想高高兴兴过日子。
冯长庚说:“多少人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晓得外面世界什么样,其实有点可悲。”
华人同学问起之前的运动,问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