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记觉得这话有道理,叫人看着他们,必须写材料认罪。
至于南北,她可以先回家去了。
月光那样亮,冷冷清清照着人家,照着荒芜的平原,南北踩着影子,回到家,她把门闩上,忽然觉得有点害怕,白天的火灭了,她又觉得有点冷,她从没一个人这样呆过,原来,夜晚这样长。
她不晓得章望生怎么想她,看她,她只想叫他后悔。
这一夜,章望生当然没有认罪,他一个字没有写,民兵便过来打他,把他揍得嘴淌血,眼也肿了,因为烫伤没复原的皮肤,很快又烂掉。
马老六想拦着,李大成立马问他是不是跟反动分子一路的,马老六便不说话了。
这样到了第二天,雪莲也被绑起来,李大成亲自绑的,一个破鞋,自然要绑紧些,她那细腰,大屁股,这么往紧勒一分,就显一分,怎么显,怎么勒,好叫人看看她是怎么发骚的。
雪莲又哭又叫,挣扎得厉害,后来,没了力气,只剩一脸的泪。
来了个妇女主任,把雪莲的头发绞了,绞成狗啃的一样。
李大成又亲自糊了两个尖高帽子,一个戴章望生头上,一个戴雪莲头上,两人脸上被涂了油彩,拉到场里,马书记通知社员们来开会。
民兵手里拿着红缨枪,压两人上台,枪往膝盖窝一捣,两人都扑通扑通跪着了,章望生脖子上挂着“野汉子章望生”几个字,雪莲挂着“破鞋雪莲”,两人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们没办法睡觉,不让吃饭,刚开始还在愤怒,抗争,最后破罐子破摔了,身体太痛苦,任由人摆弄了。
黑压压的人群,一下骚动起来。
李大成说:“乡亲们,咱们能不能叫乱搞男女关系的两个畜生,坏了咱月槐树的名声?你们答应吗?”
社员们高呼:“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南北也在,她盯着章望生,他在台子上耷拉着脑袋,才一天一夜,她也就不认得他了,她一边跟着人喊口号,一边流眼泪,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喊的嗓子都哑了,直到人都不喊了,她的声音冒出来,一遍又一遍:
“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台子上,章望生这才慢慢抬起脸,他脸叫人揍的全是伤,眼皮肿得厉害,只剩一条缝了,他看向南北,那么多人,一下就找到了她,看见她通红激动的小脸,亮闪闪的眼,两人这样对视了片刻,章望生又垂下了脑袋,像那只受伤的雁。
第29章
几个知青也在,李崎刘芳芳他们对此不觉得新奇,可乡下的斗争同样很严峻,他们心里的某些东西早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破灭了,消失了,混在人群里,更像看客,一点都不激动。因为章望生算是熟悉的人,李崎心里不大是滋味。
他跟刘芳芳说了几句话,刘芳芳不爱回应,她只想回家,回到城里去,还做着这样的一个梦,因此,月槐树的事,她不愿意掺和,也不轻易发表看法。
一连关了三天,又拉到场里跪了三天,两个人都被弄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但始终没一个人写认罪材料。李大成咬牙切齿骂这两个比茅房石头还硬,说要动真家伙,非得套出话不成。马老六跟书记说,按李大成的弄法,真弄死了人,上头也要查的,马书记斟酌了下,问他那要怎么办。
马老六说,关也关不出什么,晚上叫回家吧,白天该劳动劳动。
月槐树的人看南北是另种眼光了,这孩子有大毒。李豁子的说书队隔了这么好几年,又到了月槐树。社员们说,今年可来的不是时候,收成那么差,你们把嘴皮子说秃皮,也没粮食给呐。
李豁子讪笑,说这一路来晓得晓得,随便给口饭就成。
随便给也没有。
说书队落脚在玉蜀黍堆里,人给不给,都得把这故事说起来。
场里要用来斗章望生跟雪莲,没空给他们,李豁子问一个社员,章望生是不是当年章老师的弟弟,社员说就是他呀,都长成个后生了,弄啥不好,跟一个寡妇搞破鞋。李豁子不说话,他那双空洞一般的眼,什么都看不到,又什么都看得见。
说书队去了小学校,南北瞧见李豁子他们,这群人,更老了,老得没法看,好像一年就能老十岁,这几年老了几十岁。
她想起第一次见说书队的那个晚上,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样皎洁,地上像铺了银子。南北站在路边,见说书队的瞎子们,一个挨一个,拄着棍,笃笃笃,笃笃笃,李豁子领头,没人要听他们的故事,可他们还是往小学校去了。
场里,章望生跟雪莲又被押上去,他已经非常憔悴,比雪莲还要憔悴,身上到处烂,烂的伤口面积越来越大,整个人,看着就像患了什么重病,要死的样子。
南北回到场里,人都看向她,密密交谈着什么。南北不去看任何人,只看章望生,她有些害怕了,章望生已经几天没回家,她不晓得他这几天夜里在哪儿睡,怎么吃饭,她也没再听过他的声音。
他甚至头都没再抬起过一下,就那么耷拉着,一直耷拉着。
南北想叫他回家了,他会死吗?这个念头跑进脑子里,吓她一跳,她想叫这个事就先这么着吧,章望生得回家,他身上都烂成那样了,可吴大夫也死了,没人给他看伤,南北一动不动盯着台子上的章望生,忽然扭头从人群挤了出去。
月光光,照四方,她也不晓得往哪儿走,无处可去,没了章望生,她往哪儿去都成。南北一路走到小学校,她小时候念书的地方,就只有说书队的人在。
李豁子问:“有人来了?”
他耳朵敏锐得很。
南北没接话,坐在月亮地里,她想起章望生带她来听书,嫂子给李豁子送南瓜送馍馍,二哥也还在……想着想着,她忽然就大声哭起来了,她哭什么,说不清楚,章望生还在场里,这不是她想要的了,她也不晓得事情怎么就成这样,回不去了,可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清楚。
李豁子摸索着过来,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娃娃?”
南北哭着说:“章家的。”
李豁子说:“章老师家的?”
南北哎了一声,眼泪流嘴里,咸咸的。
李豁子问:“闺女,有不痛快的事啊?”
南北哭得更响。
李豁子说:“你一个小闺女,肯定是遇着不痛快的事了,莫要哭,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完就回家去吧。”
南北不想听故事,她只想要三哥。
“我没有家……”她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是章家的人,我没有姓。”
李豁子说:“不是章家的?哦,章老师弟弟出了事,他是你什么人?”
南北鼻涕都糊到嘴唇上边了:“我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