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打开,露出这些东西,章望生有些吃惊,这个年月,不晓得吴有菊怎么藏下来的。
“望生,”吴有菊忽把两只手搭到他腕上,死死箍住,他那双灰的,死的眼,也迸出光亮来,“我清楚这些东西,你未必敢拿着,可我实在找不到旁人了,要是叫那些个弄去,太可惜了。你听我说,要是苗头不对,你把它烧了丢了都不要紧,但银元能换钱换票,到城里就能换。”
章望生很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儿,被吴有菊攥得身子打晃。
“吴大夫,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你这些东西都很贵重,放我那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交代。”
吴有菊说:“不打紧,不打紧,望生啊,你一定要替我管着,你拿着,除了你,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他说着,就哭了起来,呜呜的,像条老狗。
黑子见主人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不晓得发生什么,只在两人身边打转,摇尾巴,亲昵得不得了。
章望生见吴有菊哭,只好先答应,他心里更忧愁了,吴有菊这样信任他,黑子还在眼前,他眼睛慢慢酸胀起来。
可吴有菊很快平复下来,他又坐端正了,说:“望生,你今天来要说什么事,我清楚,我不会叫你为难,也不叫老六为难,你只管明天跟老六说。”
章望生被说得羞愧起来,他没必要羞愧的,可就是羞愧了。
“吴大夫,等这阵过去,往后条件允许了,我再给你找条狗,给你作伴。”
吴有菊点点头:“好,往后再找。”
章望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看得这样开,黑子什么也不晓得,只晓得跟人亲近,舔啊闻啊,章望生蹲下来摸了摸它,忍着眼泪,说,“吴大夫,那我就先回了,南北找不到我别急了。”
吴有菊说:“好,今儿别给我送饭了,我在供销社买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东西,走出了吴有菊的家。
等院子静了,堂屋也静了,吴有菊才慢慢弯腰,跟黑子说:“收个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过下来,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说了会话,黑子像能听懂似的,一双眼,温良地无声地看着他,一串眼泪,滴到它脑袋上。吴有菊把在供销社买的熟食拿出来,自己吃一口,给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给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里南北等着下面条,跑门口看几趟,才等来章望生。
既然不用给吴大夫送饭,两人等做好饭,便坐一块儿吃了,南北问东问西,想知道箱子里包裹里是什么好东西。
“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放咱们家暂存。这个,是他托我给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
章望生吃着咸菜,说:“不清楚,明天我给送去。”
南北好奇说:“要不,咱们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随便翻人东西。”
“咱们又不扣他东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冲他皱鼻子:“哼。”又问道,“那,黑子怎么办?你是不是去跟吴大夫说黑子的事了?”
她特别聪明,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公社有个别人工作难做,就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来,他没说话,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难受,闷声喝面条汤。
“等往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再找个跟黑子模样差不多的狗。”
南北说:“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忧伤。
那么安静的夜晚,外头再没狗吠声了。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章望生闩了门,打开箱子,翻了翻那几本书,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戏曲一类,还有本杜甫的诗集。他又把箱子锁上,南北在一旁捧着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声,章望生问她怎么了。
“三哥,你看这个,这个!”
她手里拿着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见她一惊一乍,坐到她身旁,南北把书塞给他:“你看这个,你看完就明白了,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个不长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哑巴农奴盖拉辛有条狗,狗叫木木,最终的结局,是盖拉辛不得已亲手溺死了木木。
“木木信任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主人,不但没有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
章望生读到这里,心都要碎了,他不太愿意去深想黑子之于吴有菊的意义,他把书合上,看着烛火跳跃。
“三哥,你说黑子晓不晓得吴大夫……”
“别说了,睡觉吧。”
章望生打发南北睡觉,南北哦了声,又看他几眼,听话地爬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章望生正要出门,有人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吴有菊出事了。”
吴有菊因为要打扫大街,起的最早,谁监督他呢?队里轮流监督他,今天他该出来不出来,人到他家里去拍门,发现没人来开,便翻矮墙进院。
章望生还没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
街上社员们都在议论吴有菊的事,章望生跑去了他家。
吴有菊死了,坐着死的,穿着一身卡其布衣裳,干干净净,黑子也死了,躺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就在堂屋昨晚说话的地方。
吴有菊给人配了一辈子的药,临了临了,也给自己配了一副,还有黑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