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章望生被宣传部喊去帮忙写材料,他识字,字写得也漂亮。到了宣传部,忙完一通,部里有人给了他一小玻璃瓶猪油,叫他饿了加餐泡馍吃,章望生不舍得,拿回了家。
有了这罐猪油,炒什么都香,人吃了,觉得身上都有劲了。公社又叫他跟着拖拉机进城送材料,章望生膝盖那有个大补丁,南北听说他要进城,想让他借条裤子,章望生却不当回事。
“人家看你这样,会笑话的。”南北说。
章望生笑道:“看一个人,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这都是表面,人家要笑,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好衣裳穿。”
南北却想的很多,在她心里,三哥是很出类拔萃的人,但进了城,三哥就是乡下人,人家见了,会轻视的。她想叫他穿体面些出门,三哥却完全不在乎,她有些佩服他,可还是有些情绪。
拖拉机几乎拉满了人,都是蹭车的,见还有点空儿,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把南北带上了。拖拉机跑起来,可真够颠的,颠的人一抖一抖,南北站章望生胸前,两手扒着车身,异常高兴,整个人要飞起来一样。
南北第一次到县城,可新奇了,县城里有人骑自行车!她盯着人家的自行车,仿佛自己也骑在了上头,真飒!还有电线杆,上头挂着牌子,写什么“非机动车”,有人还戴着个眼镜。南北兴奋得不得了,从体委大院过,商业局过,打哪儿过就要问这干嘛的,那干嘛的,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崭新的世界。
百货公司真气派啊,那里头的女职工,可比月槐树供销社里的洋气多了,今天赶巧,百货公司大清仓,卖些零碎布头、还有些香皂、毛巾、手帕一类,还卖布票。这机会难得,门口排起长队,人贴着人,一点缝隙不留,南北问章望生:
“三哥,你带钱了吗?带票了吗?”
章望生细心,他早想着趁这个机会,到县城看能不能淘旧书,他听李崎说,城里有些犄角疙瘩里,有人卖旧书,都是偷摸卖的,论斤称。他记这事许久了,就等机会。
“带了,你自己排队行吗?”章望生掏出钱跟票,分给她,叫她拿好千万不要丢了。
南北心里没带怕的,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在前头等她,又便宜又好看,她攥紧了钱票:
“我当然行,三哥,你忙你的吧,我买好了还在这等你!”
章望生有些不放心,可队伍这么长,他耗在这里,再去找书,恐怕赶不上车,又反复交待几句,他才走开。
真是挤死了,南北的脸贴着前头这人后背,嘴都歪了,大伙身上都热烘烘的,她跟夹在中间的小蝴蝶一样,已经扁了。
“排队啊排队!”最前面不知谁扯着嗓子喊。
“你听说没,上海有半两的粮票!”人排着队必须得聊天说话。
“半两能干嘛?”
“能吃根油条。”
“啧,上海人洋气依譁,比不了!咱也吃不上油条。”
南北心想,油条一定特别好吃,上海人吃油条,她满脑子想着上海人。
可很快她不想上海人了,挤得难受,五脏六腑快顺着嘴出来,她想着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不知过多久,终于轮到她了,南北又一下活过来,精神抖擞站到柜台前头,眼前大亮。
好多东西!
她摸摸这,摸摸那,最终买了块手帕,毛巾减收布票,她要了两条毛巾,还买了一尺几的布料,这种可以用来做内衣裤,她从女知青那知道的。
买好东西不见章望生回来,南北就在隔壁溜达,有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前头大杠上,威风地过去了,南北目送很远,回过神,听身边人说话。
“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纤布做的,真有钱。”
“吹吧,尿素袋子能用化纤布?”
南北听得很震惊,不大信,化纤布用来做衣裳多好,装尿素,真是疯啦。她这趟来城里,听到了许多在月槐树从未听过的事,匪夷所思,是她不能理解的,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月槐树外头的世界,确实跟月槐树很不一样。
不晓得什么时间,章望生挎着包回来了,鼓鼓囊囊的,他脸很红,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眼睛格外明亮,他一见着南北,就冲她笑起来。
“三哥!”南北跑到他跟前,眼角一瞟,“弄着啦?”
章望生默契地点点头,问她买了什么,南北得意地一拍旧布接的书包:“我也满载而归,到家你就知道了。”
拖拉机没等他们,他们只能坐回月槐树的汽车,车上的人不比百货公司门前的少,挤来挤去,南北一手紧按住包,一手揽死章望生的腰,两人晃荡一路,站得筋疲力尽。
刚到家,公社有人来找章望生,说队长叫他过去商量个事。
“什么事知道吗?”章望生拧干手巾,擦了擦脖子,他一天下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人说:“光说是个要紧的事,这两天就得落实,你快去吧。”
第25章
这时候天很晚了,章望生连口热乎饭都没弄成,赶到队里,几个干部都在,见他来了,说让望生赶紧把宣传标语酝酿酝酿。
原来,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通知,要打狗,十天之后检查,先自查自纠。章望生看看马老六,马老六手里托着他的黄铜水烟袋,三言两语解释了下:
“看情形,今年这收成要坏事,人都悬了,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
章望生等会散了,才跟在马老六身后说:“六叔,各家喂各家的狗,没让集体养着,这也不行吗?况且,谁家舍得用正经粮食喂狗,狗自己在外头会找口吃的。”
要说月槐树的狗,那可不少,十来条是有的,旧社会的月槐树就有狗了,历朝历代,哪个村落里,没个猫猫狗狗的?马老六本来不排斥狗,自打八福那个事后,他开始讨厌起这种畜生来了,离得远远的,这回打狗的命令下来,他心底竟有些高兴,但面上很平和。
马老六说:“上头肯定有上头的道理,你说谁家舍得拿粮食喂狗,那还真有,这是浪费,回头公粮数交不够,那全国都得饿着,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章望生便不再问了,明天,这个通知会下达到全公社,每个社员都会知道,他应该琢磨下宣传语怎么写。
他这晚什么都没干,吃了饭,简单洗漱下,就躺着了,南北问他队里什么事,他也不说,她趴他床沿:“三哥,你不是弄着书了吗?咱们说好一块看的。”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脸蛋:“我累了,休息好再看。”
南北问:“我买着的好东西你也不想看了,是不是?”
章望生微笑:“想看,只不过不是这会儿,你跑一天不累吗?”
南北摇头:“我不累,我精神头好着呢,三哥,你是不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