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说,那是那是,我们是去交流经验的!
社员们听个新鲜,咂摸着嘴,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来说,好似世界的中心,就是月槐树,他们晓得有个北京,是首都,但太遥远了,远的就像不存在似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一辈子,往东是骡子沟,有条大河流过;往西是李坡,住着好些李姓人家,会打铁,会磨豆腐;往北是一大片平原,要好远才到另一个村庄;往南是花洼子,地势低,那儿有很多湖地,凤芝的娘家就在那。
这方圆几十里内,数月槐树什么都齐全,有大街,有供销社,有学校,往哪儿都能去,所以公社才选在这里,月槐树的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当这一辈子里最要紧的地方,因此,听学生们说起外头的事儿,觉得稀奇,又不大信。
渐渐的,人对学生们串联的事也不感兴趣了,冬天来了,洼处又飘满了杨树叶子,四处萧索,小孩子出来搂柴火,社员们垦荒,闲暇又去打猎。一年四季,就这么一模一样过下来了。
小学校的课算正常,公社中学人很少了,还是乱,章望生在家里温习课本,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都会,烂熟于心。他想看看高中的课本,高中在县城,县城那是真正的乱套着,还有谁有心思念书呢?
同学马兰来找他时,章望生在给南北出算术题,一问一答,南北全都算对了。马兰在院子外头喊人,是凤芝应的话,把她领进来,外头飘着小雪,马兰挎着个军绿色的包,袄上头有颗亮亮的五角红星,整个人,显得特别英气。
“章望生,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章望生跟女同学们都不怎么熟,女同学爱招他,可他没那种心思。马兰是书记的闺女,跟他同岁,个子高,眉毛乌黑,做什么事都很麻溜,带着同学们搞运动,风风火火的。她秋收那阵崴着了脚,脚脖子肿老高,错过许多事,刚一好,就跑县里串联。
她从包里掏出些纸笔,还有《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说:“我知道你爱读书看报,拿着看吧,等看完了再还给我。你不是爱写东西吗?这个也给你。”
凤芝在一旁招呼她喝茶,倒是章望生,不怎么热情,他对同学都谈不上热情或者冷淡,有人请教问题他就讲,有人邀请他打篮球他也去,但他一点都不主动。
两人非亲非故,只是同学,何况学校那个样子,估计同学也做不成了。章望生没平白无故受人东西的习惯,他说:“我不看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马兰被拒绝了,并不气馁,坚持要把这些东西留下,章望生被她过分的热情闹的没法,只能说:“你多少钱买的纸笔?”
马兰自然不肯要:“都是同学,章望生,你别跟我客气了,过几天我们还去县里,你要跟我们一块儿去吧,没钱也成。”
章望生问:“县里高中还上课吗?”
马兰挺认真说:“我知道,你想念高中,可都没高考了,你念高中能作什么数?县里高中都没人上课了。”
这是马兰头一回来,没多久,她又到章家,给章望生搞了套高中教材,章望生很意外,他把报纸杂志还给了马兰,那些东西他本来也不感兴趣。
马兰觉得章望生好像心情很好,他这个人,看不出心情好坏的,可她瞧见他摸教材的样子就晓得他是高兴的。
她甚至给南北带了两根红稠布,扎小辫很艳,凤芝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
“马兰,你看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装把南瓜籽走吧。”凤芝把自留地里种的南瓜挖了籽,晒干后存起来,冬天拿出来炒,又香又脆。
马兰走后,南北让章望生给她梳头辫小辫,她蹲着,章望生坐小板凳上,她靠他张开的腿间,手指在他膝盖上来回划拉:
“为什么马兰要给你送东西呀?”
章望生给她头发分股,莞尔说:“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
南北说:“她是不是想给你当媳妇呀?”
章望生耳朵热了:“胡说。”
南北使劲摁了他的膝盖:“就是嘛,你看她老给你东西,怎么不给别人,三哥,你不要娶她,她是丑八怪。”
章望生说:“不要讲别人坏话,马兰不丑,就算她不好看也不应该说,看人不是看长什么样子的。”
南北想扭头,被章望生按住了:“哎,你别乱动啊。”
南北撅着嘴:“那她要是好看,你就娶她当媳妇吗?”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别好,发线特别直:“老胡扯,你小孩子儿懂什么?”
“那你答应我,不能娶她。”
“好,答应你,你能不能不要乱动了?”章望生笑出声,“你看你,跟豆虫似的。”
南北头使劲一扭,章望生本来攥头发的手松开,头发散了,他无奈看着她:“说你还来劲了。”
“三哥,你谁也不能娶。”
章望生继续笑:“啊?要我当和尚?”
南北爬他腿上,眼神很有劲:“不当和尚,你只能娶我,等我长大了,我给三哥当媳妇。”
外头凤芝端着簸箕进来,正好听到这句,笑道:“嗳哟,那南北是给我们家当童养媳了?”
说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很兴奋:“我就是童养媳,我就是的!”说完,两手捶章望生,“起来,猪八戒背媳妇!”
“谁是猪八戒?”
“三哥是猪八戒!”
凤芝过来腾出只手,点点她眉心:“不害臊,羞羞!”
章望生看她疯起来,揽住她后腰,真怕她一仰头摔下去了,他听嫂子说这样的玩笑,心里有点怪,南北像小住儿一样的,是亲人,但也没怎么多想,家里很少这么大声笑过了。
冬天照例要下雪,雪夜最宁静,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头睡着了。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他自己睡,十五六的男孩子阳气重,热烘烘的,他有时会醒,醒了看窗子叫雪映得透亮,章望生觉得很热,手心,脚心,都很烫,他迷糊中把手伸进了秋裤,秋裤上有块补丁,这毛病没人教,好像天生就会,他不是第一次了,最后,把通红的脸埋进被子里,心想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外头院子里有动静,好像谁碰到什么,哗啦一阵,进贼了?章望生身体僵硬几秒,他又从被窝里探出头,悄悄坐起来。
冬夜雪亮,倘若趴窗户那安静瞧一会儿,就会看见各样东西的轮廓,大杨树光秃秃的,篱笆桩子一根根的分明,矗立不动。章望生屏息了会儿,他盯着外面,有个黑黑的人影窜过去了。
是贼么?大冬天的能偷什么?要紧的东西谁家不是搁堂屋的?章望生脑子里一下飞过去许多念头,他是惊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二哥不在了,他得护着嫂子跟南北。
那黑影显然是个人,一个男人,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往堂屋窗子底下来了,是嫂子那屋,章望生手上的筋开始砰砰跳,他无声下了床,摸黑捞起门旁的扁担,紧握在手里。
北方堂屋的正门,睡觉要闩上的,章望生听见有人从外头悄悄晃门栓,他突然呵了声:“哪个狗日的!”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平时从没说过这种话,可这样的时刻,好像是本能,他晓得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果然,似乎轮到外头的男人受了一惊,章望生听到慌慌的脚步声,一下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