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敲她鼻子:“傻,这是假的。”
南北听得提心吊胆,最后得了个假的结论,倒难能相信了,不觉轻松,人呆呆地想着什么。
章望生搡了搡她,南北说:“要是嫂子变猴子,我就拽住她,不叫她走!”
章望生直笑:“放心,嫂子不会变猴子的。”
南北撅着嘴:“我不想听猴子的故事了,换一个,一点都不好玩儿。”
章望生又讲了个黄粱梦,南北更失望了:
“什么呀,原来是做了个梦,你到底能不能讲个好玩儿的,我都要瞧不起你了!”
章望生没说话,他喜欢黄粱梦这个故事,二哥第一次讲给他听时,他年纪小,后来发生许多事,便像这黄粱梦在自己身上一样。
他被南北缠得没法儿,只好讲起《酉阳杂俎》,这下了不得,什么小姑娘的脑袋能在漆黑瞎摸的长安城里飞一夜,想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南北羡慕坏了。章望生又告诉她,鱼片最后化作蝴蝶飞走;老虎的眼珠子变成珍珠……
“这些都是假的吧?”
章望生点点头:“全是胡说八道。”
南北说:“这个怪有意思,三哥,你再跟我胡说八道一会儿吧?”
章望生说:“不困吗?明天还要去庙里。”
南北可是一点不困,撑着了,哼哼唧唧,缠着章望生继续胡说八道。
这一说,便断断续续说了半年,直到一九六五年的夏天,章望生才把看过的这些稀奇古怪东西讲完。刚入秋,生产队正忙着呢,章望潮不晓得怎么回事,又病了,人们都说,这是留了根怕是肺痨。
第9章
这时候,学校慢慢变得乱糟糟的,学生们很躁动,说县城里如何如何。谁晓得县城什么样子,也没几个人去过。
今年秋老虎毒着呢,知了叫得比伏天里还欢,像是要把太阳给叫下来。章望潮病着难受,见教学也混乱,决定回家来。
章望生初三了,想考高中,可大伙心思好像都不放学习上,搞运动很积极,章望生向来不爱掺和别的事,只管学自己的。
秋收刚结束,学校又放假了。
“说什么时候复课吗?”章望潮见他回来,不算吃惊,他心底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说不太清楚,但十分强烈。
章望生摇头,他把书本都带回来了。
章望潮就没再说什么,他胸闷,人像熟久了的果子,里头烂,外皮薄薄一层摇摇欲坠搂着。凤芝把端午晒的艾叶拿出来烧,一直烧到暮色下来,山头也跟着烧起壮丽的晚霞。
时令仿佛一下摸着秋的边儿了,叶子到处凋零,黄绿相间,悠悠飘到屋顶,地头,窗棂上。南北听说二哥放假,非常高兴,她每天都盼着二哥回家,家里只有咳嗽声,艾叶味儿,秋天又萧萧索索的,她见二哥越来越瘦,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同他亲近了。
坏的是,章望潮很快被队里叫去参加集训和义务劳动,要上政治课,队里还给他派了个新活--给牲口拉料。
这弄的一家人都很难受,凤芝想替都不行。
南北还在上学,一群小孩围着她唱歌,说她二哥是什么什么分子,拉磨比驴快,她心里气,但也没争辩一句,只跑得飞快往家里去。
体力劳动和忧思,让章望潮夜里也不得安生,他睡眠很差,直到有一天晕倒在一堆糠皮里,马老六说情,才让他回了家。
“望生,你在家烧饭,我去吴大夫那再抓点药。”凤芝累的腰疼,这一天天的,挖不完的水渠,修不完的大坝,她有气无力地安排望生,但她心底是高兴的,望潮不用再去拉料了。
章望生什么都能做,只不过,平时哥嫂不太使唤他。他下地窖找了两块红薯,洗干净,拿刀咣咣剁成块,南北在旁边看着,有从案板上蹦下来的,她就立刻捡起来塞嘴里,一边嚼,一边说:
“今年的不脆呢。”
章望生也尝了块,脆不脆的,倒没什么要紧。他让南北烧锅,自己开始和面蒸红薯叶窝窝头,南北都吃腻了,觉得剌嗓子眼,吃肚里里除了屁多,真不压饿。
章望生在给二哥单独下面条,拿花生油炸了点葱花大蒜,打上颗鸡蛋,滴上芝麻油特别香。南北瞅着二哥的小灶,心里怪羡慕,想着我要是生病就好了,能吃鸡蛋。
“三哥,你让我闻一下成吗?”
章望生端过碗,让她闻了一下。南北说:“三哥,啥时候能天天吃鸡蛋就好了。”
章望生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下神,月槐树公社跟别的公社没什么两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的力气都耗在了这片土地上,可从没想过要是能天天吃鸡蛋是什么样的日子?做梦都不敢这么盼。
这样劳作,却连鸡蛋都难能吃上,到底是为什么?
“我听八福说,雪莲姐生了个小子,天天在家吃鸡蛋,都吃这么一盆!”南北比划的非常大,章望生笑道,“胡扯吧,雪莲姐吃得下吗?”
“要是我,我就能!”南北很肯定地说道,脑子里却想,生娃娃怪好,能吃鸡蛋。
家里的鸡蛋是王大婶送的,因为凤芝帮忙做了几双鞋,哪儿哪儿都满意。王大婶年轻的时候铡牛草没留神,缺了两个指甲盖,这细活就不能干了。
南北趴章望潮跟前看他吸溜面条,章望潮要分给她一挑子,她不肯,说二哥你给我留口汤就好了,她还想,二哥吃上鸡蛋面病总能好了吧?
家里开始煎药,吴有菊的方子写得龙飞凤舞,生怕人认得。但章望潮认得,都是田间地头的草药,他也看了西医,太费钱。同事们劝他到县城里好好看一看,他没同意。
就这么拖着,拖到冬天,学校复课了课上的稀松,内容也在变,学生们开始背语录。章望潮在家里躺着,半口气进,半口气出,凤芝哭着求他到县城里去,她看着他,一天天看着他变样子,太痛苦了。
章望潮夜里开始叫唤,那是憋的,他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再受不了了,就会长长地叫唤一声。自打他病,南北就跟着章望生睡了,二哥一叫,两人都非常灵醒,一下就坐起来了。
“三哥,二哥会不会……”
章望潮在黑暗里捂住了南北的嘴,两人都不说话了,直到听见章望潮又叫唤一声,这一声声的,仿佛极疲惫,极老朽,章望生从不觉得二哥像哒哒,二哥那样的年轻,可这声音,这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中长叹,太让人害怕。
哒哒死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天塌地陷的事儿,他知道哒哒病了,一日又一日,他对他死这个事,是有准备的。人上了年纪,哪个不病不死?他甚至在听哒哒哀嚎时,期盼过他去了吧,去了便不用这么难受了。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冷血,不正常,他这面相怎么看都是个秀秀气气的好小子,没坏心眼儿,但他竟然想过哒哒不如去了。
二哥不一样,二哥的脸,身体,还是那样的紧致,像刚入夏的叶子,鲜亮亮的,阳光一照,全都是生命力。章望潮没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块儿想,以为他只是一到冷天,就得病一段时间,等天暖和,这病跟着北风就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