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天越发寒冷起来。
外宫,宣室殿。
炉火沛然,热烘烘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混着清雅炉香,更让人神思倦怠。
文曦略有疲惫的打了个哈欠,刚搁下笔,就有小黄门捧着一摞文书从正殿转过来。文书累得高高的,几乎挡住了小黄门的脸。文曦只听得他喘着粗气,喏喏说道:“文大人,这是万俟大人刚吩咐下来要审阅的册子。哦对,最上面这两本折子是要给陛下传阅的,万俟大人要您先把这个给送过去。”
文曦拿笔的手一顿,她翻了翻最上头薄薄两页纸折,面色平静问道:“这是有关什么的折子,怎么突然要陛下览看了?”
“万俟大人没说,奴婢也不知晓。”小黄门谨守本分,半点嘴风也不露。
文曦挥挥手让人退下,嘴上应了句“知道了”。
不算宽敞亮堂的耳室里,檀香袅袅绕绕,馥郁香味儿充斥在鼻息间,莫名使人安心。文曦静静坐在案前,桌上那两叠薄折子显眼瞩目。
过了会儿,她伸出手,稍稍拨开硬封——
“元月十五炀帝冥寿大典……”
炀帝萧复自死后从无尊荣,更别提举行大典庆贺冥诞。这次年节却突然提起此事,还是万俟葵亲自交代要递给萧定霓传阅……七年了,那对夫妻终于要忍不住了吗。
文曦颤了颤眼睫,手指忍不住一抖,“啪”地一声,那面厚重硬封猛然砸在桌案上。
……
沧池漫漫,站在水边儿一会儿便能感觉到冰冷湿气爬满衣衫。文曦从紫宸殿过来,一路由侍人相引,穿过奉义门后的角楼后,踏入水上廊桥。
廊庑尽头,有两三身影。其中一道瘦削颀长,鹤氅玄黑,正扶着乌栏眺望远处。
文曦垂下眼,收紧了心口,沉住气快步走去。
“陛下。”她平平唤道。
大概是身边黄门早已通报了她的到来,乍闻这一声,萧定霓脸上没有惊讶。
他侧过脸平静点了下头,问:“文大人是来送折子的吗?”
文曦微微讶异。
她没有想到萧定霓能猜到她的来意。或许更直接一点来说,萧定霓在更早以前、至少比她还要早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举办炀帝冥诞大典一事。
她紧了紧手心,紧接着,低头恭敬地奉上奏疏,“是。万俟大人吩咐微臣送来奏疏,请陛下审阅。”
天气寒冷,沧池周围早就没了鸟儿。四下阒然无声,文曦没有抬起头看他,耳边响起一阵稀稀疏疏翻动纸业的声音。
片刻。
他突然出声问了句:“那玉钗不好看吗?”
一时半会儿间话头陡转而来,尚在思虑的文曦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下。
萧定霓脸色平静,甚至于见文曦迟迟没有应话,他又淡淡重复了一遍:“我送给你的那只玉钗。已许久没见你戴过。”
文曦呼吸有些紧。
她不得不端正脖颈,没再压着低垂的头。
那只玉钗是那年他专门跑出宫悄悄送给她的。白玉无瑕,银印花纹勾勒得精致漂亮。即使做的人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可时不时的摩挲把玩当中,文曦还是从中窥见了几丝有些粗糙的痕面。
一个能从内宫匠人手上流出来的发饰,绝不可能会犯这般低级劣质的错误。
玉钗出自谁手,一眼明了。
自及笄伊始,她不顾祖父严令,坚持入内宫宣室观书,随侍在万俟葵左右。这将近两年的时间,让文曦看到了太多不一样的事。她这才清楚认知到,公主府一力推行的新政到底在改变什么,而这天下的将来,又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子不一定要在家相夫教子,不一定自识字始就要接受父母耳提命面的闺范,不一定一辈子都要抱着一本《女诫》卑弱一生。
她们可以像男子那样自由无束抛头露面的活着。她们也有可以实现自己理想的路。
面对这样新奇而又令人激动的新政,文曦头一回狠狠顶撞了祖父,她收起妆奁里的胭脂饰器,包括那只玉钗。梳妆台换做桌案,上面堆满了她埋头苦思的政略见解。
她想,她还年轻,她不需要一切能阻挡她实现自己理想的东西。梳妆悦容是如此,儿女之情亦然。
“陛下。”这一次,她没有垂下眼,而是堂堂正正对上他目光,“玉钗很好看,微臣也很喜欢。只是宫闱森严,非议者又甚多,为免这些风言风语扰了您的清净,微臣把玉钗好好收起来了。”
“收起来……”他轻轻呢喃了一句。
相比于文曦一脸认真,萧定霓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仍然没有多余神情,只一双眸子带了点浅浅茶色,映着沧池碧波,安静到似留住又似留不住任何影子。
风吹池冰,又刮来一阵凛冽寒气。
他道:“以后都不会再戴了吗?”
“陛下,臣不知道。”
文曦松开掌心,薄薄的汗液有些滑。到这一刻,她无比清楚眼前这位少年帝王在问什么——有些情谊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无论怎样都有收回的余地。
就像这样,她吸了口气,垂眼再度开口:“微臣有想要实现的理想和抱负。在此之前,微臣只想专心服侍在万俟大人左右,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望……陛下成全。”
寒气湿冷,沧池碧波上的冰面像是结得越发厚了。北风呼啸,宛如一柄柄直面而来的尖刀,飕飕刮在她脸颊上。
顷刻间,亭亭玉立的少女冻红了鼻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