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撞在石头上,咯噔一下,震得人左摇右晃。
长孙蛮慌忙抓住木案,眼神复归清明。她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心神不定地喃喃:“我爹每次过来,都在冬天。没错,几乎是时时刻刻,他都握着那把折扇。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她抬起眼,坚定万分地点头:“告诉我,扇子里面是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显然是忽略了那句询问去向。
魏山扶被这架势吓得不轻。他心里打起鼓来,犹犹豫豫:“你,你不要太当真了。说不准还是我看错了,你回头仔细去问问你爹,他保准会告诉你……”
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信。
长孙蛮仍盯着他,鹿眼圆睁,像两颗乌黑饱满的龙眼核。
魏山扶摸摸鼻尖,实在扛不住她,连连摆手求饶:“我说,我说。不过事先说明白,我也没看仔细,具体的你还得亲自去瞧瞧。”
然后,他局促地咳嗽两声,接上话:“笔墨纸砚这四物,有一种宣纸极为名贵,唤做粉蜡笺,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平日里用的宣纸不正是此物?”长孙蛮不明白他的用意,连番催促:“好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听不得你说废话。”
魏山扶无奈摊手,“我可从来都不说废话。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个粉蜡笺。此物最早出自宫闱,因为纸质挺括平润,运笔有神,且不易腐坏,本是帝王御用之物。后来雍帝治下,粉蜡笺渐渐流传在长安士族中。也因此,少府监为帝王重新制作了一种御纸。”
若说御纸,长孙蛮在紫宸殿见过。她耐着性子附和:“陛下案头的纸我见过,上面还有金粉,色泽也更鲜亮。的确不是我们手中的粉蜡笺。”
魏山扶一拍大腿,“诶”了一声。
长孙蛮抿抿唇角,极力按捺住心火,端看他还要说些什么废话。
“我三叔任少府监多年,少府里的东西,我没少去看。陛下用的御纸,是在粉蜡笺上洒层金箔,再用极细的笔勾线描边。砑蜡之后,十分富丽堂皇,故而称之砑金宣。自雍帝始起,砑金宣就为帝王御纸,旁人是万万用不得的。”
滔滔不绝地话音微顿,他瞄向她,“不巧,你爹那把折扇里,就有一张砑金宣。”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长孙蛮僵住脸,那股烦躁猛然消散。
她爹那份砑金宣,出自谁手,答案已经不明而喻。除了当年的成宗,别无他人。
长孙蛮慢慢支起腿,垂着眼睫,抱紧膝盖。
魏山扶见不得她这模样,总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他烦躁极了,抹把脸闷声:“那张砑金宣,你……行了行了,那两句话我看一眼就记住了。你要是还想听,我马上念给你。”
她双手发紧,不自觉抠着膝头裙罗,“你说吧,我在听呢。”
临到头了,魏山扶开始紧张。他清咳两声,略微结巴:“幽州卑奴,野心昭昭,当斩草除根,灭其等夷之志。孕为子,必杀之。”
长孙蛮指腹稍停,她抬起眼,问:“你确定,这是先帝写的?”
“先帝喜欢赏赐人墨宝,赶巧,我家留了不少,满屋子都在挂。天天对着吃饭睡觉,我怎么可能会认错!”
长孙蛮吐出一口长气。那双收紧的手,也慢慢松缓开。
成宗笔下,她爹是幽州卑贱的奴仆,却生了谋权篡位的不安心思。对于此等狼子野心,应当不留余地斩草除根,万万不能让他有子息绵延。
她突然有些明悟。也许所有记录上留存的病弱帝王,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无害。
旁边,魏山扶拘谨地搓搓膝盖。他观察长孙蛮脸色,干巴巴憋了句:“反正你外祖父也没见过你,他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是实话。长孙蛮出生时,成宗已经宾天月余,两人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面。
她却微微喘口气,一把按住魏山扶的臂膀,道:“快,让车夫驾去官驿,我要去见我爹!”
魏山扶连忙传话,又转头稳住她:“你别着急啊!虽然这砑金宣看起来像是先帝的,但你娘说不定也被蒙在鼓里。你爹一个大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实属正常。我觉得吧,这事儿你没法再掺和了,反正你爹娘现在都对你挺好的,你就别老整幺蛾子瞎撮合,到时候凑成怨偶……”
“魏山扶。”
“……昂?”
喋喋不休的魏山扶戛然止住,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见长孙蛮咬紧唇,脸色凝重。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有想过,或许我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魏山扶蹙眉,慢慢坐直了身。
……
小雪飘飘。
雪天里人烟稀少,靠近城郊后,更无人扫雪。马车在雪泥里压出两三道辙痕,一路泥泞。凛冽的寒风吹过街口,官驿旁那棵枯树摇摆,落了一阵细密的碎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带着寒气,一股脑地钻进袖笼。
长孙蛮踩着杌子下车。魏山扶倚着车厢,不赞同地看她:“我劝你最好回去问你娘,你爹这里龙潭虎穴,要是生了什么变故,你可玩不过。”
出来得久了,她身子发冷。长孙蛮摇头,“他毕竟是我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