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晚一张芙蓉面上琼鼻泛红, 热泪未晞,犹如带雨梨花。
她着意保持着这样一副动容感怀的模样,心?却渐渐冷下来。
长公主忆起昔年。
彼时她年不过十二, 杨氏日渐按捺不住野心?,已有意替她与武将世家缔结姻缘。
她那?时尚不及此时身量,在那?场暗有用心?的宴会里望着席间早已加冠的章安侯世子。
筋肉虬结,状貌粗野凶悍, 魁梧似一座山。
一时竟觉心?下无波。
她是下了?决心?的。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婚姻为饵, 以身荐入朱门枕席, 替皇兄继续筹谋探听。
可这终究只是她一心?里的愿望, 未有成真。
皇兄却确确实实因不忍她嫁, 提前发动了?肃章门宫变,兵戈见血, 直逼君父退位, 落得个衣冠枭獍的戾名?。
枭也, 食母之恶鸟;獍也, 长大?而食其父。
被血水洗刷过的紫宫尚且处于震荡, 众人终日惶惶不可安, 为了?安抚朝臣, 新帝并未能一举肃清朝中余殃。
甚至为抚人心?,优容了?旧时臣子, 册封了?先帝的两位庶子。
她是亲眼目睹皇兄初登基时, 如何受天下学子文士檄文攻讦,背负骂名?。
而后又?是如何焚膏继晷,于受人钳制之中艰难破局。
彼时心?中感念之情, 简直恨不能沾襟而涕下。
可惜终究不是旧时。
元承晚只恨自己此刻的敏锐,恨自己为何要看的这般清爽。
皇兄今日宣诏, 尽吐一番肺腑之言,确然有怜她之意。
可她以为,更多的当是缘了?裴时行之故。
裴时行此举不仅是将他们兄妹二人的少时情谊摆作?筹码,甚至还不惜以自身加码。
他既以晋阳长公主的驸马之口为她诉苦,又?怜她惶怯之状,便已是在向皇兄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偏偏他的身份却不止长公主驸马这一重。
是以,他的怜惜便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甚至让君王都不禁要在心?头掂量过。
他是以臣子、裴氏子与驸马的三重身份向皇帝求一诺。要的,是让皇帝赐下一道?能定她心?、免她惧的承诺。
他酬答君王的意为真,可是爱她怜她,维护妻子的意更为真。
所幸裴时行并未看错。
皇兄既知?裴时行的意图,却也能不愠不怒,偿其所求,如其所愿。
这一道?密诏,系下的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平衡,亦是此朝此代的平衡。
天家温情之下,总有这般那?般的无奈和机心?。
皇兄这一问,问的是她的态度;却也在问,她究竟愿不愿意承裴时行之情,承君王之恩,受下这一诏。
从?而将如今的局面继续维系下去。
长公主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微微一笑:“皇兄多虑,臣妹对驸马并无不满。”
如今新政在即,她又?怎能为了?一己的喜怒好恶左右时局,动摇君臣国?本。
更令天下百姓无端蒙受上位者的私情私欲所招致的无穷祸患。
更何况——
“驸马他很好,臣妹愿同他继续走下去。”
裴时行的确是个不好不坏,能令人勉强看得过眼的男子。若对象是他,元承晚自问,其实她并非全然抗拒。
皇帝面上笑意不变,语气却愈发真挚柔软下来:
“狸狸的确担得起晋阳之号,布散德泽,千岁峥嵘,乃大?周之明珠。
“但如今你是天下人都沐其光华的明珠,却也是哥哥自小便牵在手中的小丫头。”
他终于吐出萦绕于心?底的真挚话语:
“皇兄曾与你说,若有一日你生悔,皇兄会支持你。”
他叹口气道?:“那?是真话,亦是皇兄予你的承诺。此事无关身份地?位,是自家兄长能对妹妹许下的底气,此生亦不改。”
至此,元承晚周身松懈下来。
好似幼时于上书?房进学,她既爱且惧桑仲玉,便要于课前战战兢兢独自预备良久,不过也幸好苦心?未白?费。
她终究作?出了?令夫子满意的答案。
“狸狸都知?晓的,皇兄不必担心?。”
她粉面泪痕适时地?干枯,经?窗牖间透进的柔风一吹,硬硬地?皴在面上。
仿佛被缚住一层假面。
“皇兄今日所言,狸狸万分感动,永世不敢忘。”
长公主话音娇柔,仿佛旧年于春风花林里策马扬鞭的小女郎,桃腮粉面,意气高昂。
郊东郊西踏春色,醉舞淋浪花插额。
如今却作?孤鸿影。
其实如今也已经?是很好很好,她炊金馔玉,绮罗加身,享膏粱锦绣,受天下奉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