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第三次,他越来越熟练。
老药王越来越虚弱,最后果真在修行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那时只有闻人舟在老药王身边,临死之前,枯瘦的老人突然一把攥住闻人舟的手,咳出了一口血,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失望:“徒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恍如晴天霹雳。
闻人舟呆住了。
他所自信的毒,原来从一开始,就被老药王发现了。
可是老药王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带着沉郁的神色陨了,外人只倒是因为燕葭陨落,老药王伤心过度才会如此。
而在燕葭和老药王相继陨落之后,闻人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药谷的主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沉浸在那样的目光,直到六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开始频频梦到当年,一切恍若异常虚幻的噩梦。
到现在,复仇的厉鬼出现在他眼前,那些飘忽的虚幻感瞬间消失,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变得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从那些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回忆中抽出神来,闻人舟的嘴唇动了动,很难再说出自己不是有意的。
可他也不是无意的。
明明燕葭的手就扼在自己的脖子上,闻人舟却突然止不住地低低笑了起来。
燕葭的手在收紧:“你笑什么?”
闻人舟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我笑我自己。”
江浸月眉心都拧成了麻,用扇子戳了戳曲流霖:“他疯啦?”
曲流霖方才一直在掐算着什么,神色有些凝重,被江浸月一戳,才回过神来,倒也不恼,只抬指弹了个隔音结界,悠悠道:“燕葭与闻人舟的命劫,其实早就该发生了……哎,魔尊大人,你和谢仙尊第一次遇到闻人舟之后,他是不是去与燕葭会和了?”
溪兰烬怔了一下,点头。
那时他们和闻人舟意外相遇,颇谈得来,结伴了许久,闻人舟收到消息才离开去找燕葭的。
曲流霖道:“这就是了,原本他二人的命劫在那时就该应了,不过因为遇到你们,暂且推迟了,不过即使延迟了,果然也还是躲不掉的。”
江浸月满头雾水:“你又在神神叨叨什么?”
在场几人,只有溪兰烬听懂了曲流霖的这句话。
他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望向曲流霖。
后者只是朝他颔了下首,便不再多言。
曲流霖不是在感慨闻人舟和燕葭的命格纠缠,而是在告诉他,即使一时破了劫,也还是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应劫。
他当年是死劫,虽然钻了个空子,但的确已身死过一次,冥冥中溪兰烬能感应到,他的劫是破了。
可谢拾檀的劫难,只是因他暂时避开了,未来可能还会浮现。
溪兰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止不住地焦虑起来。
能让谢拾檀有性命之危的劫难,只有诛灭魔祖一事,但谢拾檀不可能放手不管。
他要怎么才能帮谢拾檀破劫?
他正烦恼着,外面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来了不少人,随即门口出现了毕蘅的身影:“谁,胆敢擅闯此地!”
方才整栋小楼的符纸都烧尽了,引来了药谷其他人的注意。
毕蘅急匆匆带着人提剑赶来,连站在边上的谢拾檀一行人都没注意,视线先落到了燕葭身上,看清他的侧脸时,整个人都蒙住了,手中的剑差点当啷坠地:“燕……燕师兄?”
燕葭没什么表情地侧眸看了他一眼。
毕蘅一眼就看出了燕葭此时的模样,霎时方寸大乱,语无伦次:“燕师兄,你的腿……”
后面跟过来的药谷修士们听到毕蘅的声音,纷纷大惊望来。
“燕师兄?!”
“燕师兄不是已经……怎会堕成恶鬼?”
“谷主!”
“这几人是谁?从何处来的?”
“燕师兄的腿怎么了?”
一片嗡嗡的忙乱声中,燕葭眼底浮过薄薄的讥诮,捏着闻人舟的喉咙,将他从床上生生拽起来,轻声细语:“恶鬼自然是来索命的,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你们该问你们的闻人谷主。”
原本想要扑过来救闻人舟的人脚步齐齐顿住,更加惊惶不定的视线扫到了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闻人舟身上。
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就在此时,之前被溪兰烬用法术催眠睡过去的司清涟竟也赶来了。
他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发现小楼的动静,担忧师父和师叔的安慰,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怔住。
原本眼神没有什么波澜的燕葭在看到他时,陡然有了涟漪。
司清涟望着燕葭,表情也愣愣的。
他们二人,长得……有些说不出的相似。
燕葭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冷声问闻人舟:“他是谁?”
闻人舟不说话,毕蘅连忙代答:“燕师兄,这是清涟啊!是你兄长燕笙的孩子,他的名字是你取的,你还记得吗?”
司清涟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身世,瞳孔都睁大了。
燕葭望着司清涟,眸色极为幽深:“我听说他出生时,是一个死胎。”
毕蘅立刻道:“清涟出生时,的确没有什么生息,是阿舟将他温养了几百年,才让他恢复过来,长大成人的,燕师兄,你快放开阿舟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最后一句话出来,燕葭还没说话,闻人舟先低哑地开了口:“没有误会。”
燕葭来索命了,什么都瞒不住了,也没必要再瞒。
他的神色有种极度疯癫的冷静,抬起脸,一字一顿道:“是我阴狠毒辣,贪慕虚荣,欺师灭祖,害死燕葭和燕笙,又毒害了师父。”
此话一出,门里门外都是一片倒抽冷气声:“谷主?!”
司清涟更是宛如被人敲了一闷棍,脑子里嗡嗡的。
师父在说什么,师叔又在说什么?
他从小长在药谷,师父对他虽严厉,但也亲如生父,师叔不常与他见面,待他却极好。
司清涟一向发自内心地崇敬着师父和师叔。
可是现在他突然得知,自己是那位传闻中的燕师伯兄长的孩子,师叔还亲口道出,是他害死了他的生父。
司清涟脑子乱哄哄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陡然之间,他所熟悉的人和事好像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溪兰烬眉头一皱,总觉得闻人舟这状态有点不对劲。
闻人舟平静地说出了那番话后,又望向了溪兰烬,嘴唇动了动,给他传音。
“魔祖复活之事,我不知情,你因诛杀魔祖的大义而死,我亦痛惜,憎恨魔祖。我虽非好人,但也未到那个程度,信与不信,全看你。”
溪兰烬眉头皱得更紧:“你要做什么?”
“当心澹月宗的人,你说的复活魔祖一事,应当是他们所为,对谢拾檀下手,也有他们。”
“静夜兰一事……我没什么好说的。”闻人舟停顿了一下,“抱歉的话就不说了,你们应当也不想听。”
这些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越来越会做出一些从未设想的事,比如暗害谢拾檀。
他表面风光背地腐朽,到今日迎来了燕葭,终于扯下了光鲜亮丽的外袍,露出了里面的不堪。
燕葭从看到司清涟后,表情就没那么凶狠了,甚至掐在闻人舟脖子上的手都无意识松了一些力道,但他很快就又回过神来:“闻人舟,你在愧疚?”
从燕葭进门到现在,闻人舟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听到这句话后,才偏开目光,短暂地和燕葭接触了一下,低声道:“在师兄看来,我这样的人,纵使说是于心有愧,你也不会信吧。”
燕葭目无表情:“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闻人舟又很干涩地笑了声,满头披散垂落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比燕葭还像一只厉鬼:“我无话可说,杀了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
溪兰烬恍然。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闻人舟方才对他说的是……遗言。
司清涟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不要!”
听到司清涟给闻人舟求情,燕葭脸上陡然缭绕起一丝黑气,怒喝:“你知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吗?”
司清涟哑口无言,无措地望向毕蘅:“师父……”
毕蘅向来稳重得体,但眼下的情况,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早就因为闻人舟的异状,隐隐察觉到了不对,方才得到了证实之后,更是完全不知如何开口了。
闻人舟害死了燕葭和燕笙,还有自己的师父,他有什么资格阻止燕葭报仇?
也不知为何,燕葭的动作还是停顿住了,久久地盯着他堕入地狱也想爬回来掐死的人。
眼见着气氛又再次僵滞,江浸月耐不住地狂扇扇子,已经后悔跟过来了。
闻人舟是该死,但是他就是心烦。
溪兰烬也有些烦躁,把玩着谢拾檀的手指,刚想和谢拾檀说点悄悄话缓缓心头的闷气,谢拾檀忽然偏了偏头,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药味,大手果断一把捂住溪兰烬的口鼻,提醒道:“屏息。”
江浸月和曲流霖反应极快,即刻听了谢拾檀的话屏住呼吸,门边乌泱泱的一群人却没这么快的反应,还是疑惑:“什么?”
“你是什么人?”
“这、这不是江门主吗?江门主为何会在此地?”
说话间,其他人也后知后觉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味道。
原本陷入沉默的燕葭察觉不对,眸色一厉:“我还以为你当真心有愧疚,想要以死谢罪,没想到你还藏着这手段!”
不知什么时候,闻人舟竟然将药粉混入了满地的符灰之中,掩藏在符灰气息中的药粉随着尘埃的漂浮,进入了其他人的鼻腔。
这药粉不知是如何做的,不仅毕蘅在内的药谷修士们身体全部僵住,控制不住自己,就连燕葭的魂体竟也一时无法自控了。
然而和燕葭想象的相反,闻人舟洒下药粉,控制众人,不是为了趁机逃跑。
他视线空幽地抬起头,很轻地笑了一下,隐约中溪兰烬竟看出了当年初相遇时,那个干净羞涩的少年。
“闻人舟罪孽深重。”闻人舟道,“对我有杀意之人,杀了我吧。”
话音刚落,鲜血喷溅。
燕葭扭断了闻人舟脖颈的瞬间,如他所言的对他有杀意之人,应声拔剑,几把剑同时洞穿了他的身体。
他竟然不是为了求生,而是求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