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尽管谢拾檀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大乘期无形的威慑感也不是广场中的小弟子们能承受的,随着第一个人扛不住,剩下的接二连三,扑通扑通跪倒一片,转瞬之间,只剩零零星星几个人还勉强站着。
听到那声明确的“妄生仙尊”,溪兰烬终于有了几分实感,眼前猛地一黑。
不是说在江浸月离开澹月宗时,与妄生仙尊殊死一战,双方彻底反目了吗?
谢拾檀为什么会出现在折乐门的拜师大会上啊?!
不止溪兰烬,其他人脑子里也在疯狂转动这个问题。
引起轩然大波的仙尊本人显然并没有解答的想法,弹了弹指,一股灵辉落到药峰上,残余的魔气很快被彻底压制下去。
药峰上的弟子们心惊胆战地探出脑袋。
因为那一剑出得太快,直接斩断了魔气,并未引起伤亡。
在满场死寂的静默中,谢拾檀收剑,负手踏空,走到大殿下空出的座位上坐下,态度平和而自然。
白玉星就站在江浸月身侧,直到雪衣银发的妄生仙尊落座,表情都还是呆滞的,要不是被身边的大师兄掐了一把,他几乎想跟着身边的人一起跪下了。
顿时他脑子也不难受了,恐惧地往他大师兄身边凑了凑,释放出求救的目光。
可惜他偷偷摸摸的,还没靠近广场边沿的阶梯,就被人喜气洋洋地叫住了:“溪师弟,原来你在这儿啊!快来,按照今年的流程,是我们外门转入内门的弟子先拜师。”
看几刻钟之前还热热闹闹的广场,瞬间变得死寂一片,听完药峰情况汇报的江浸月乜了眼谢拾檀,小声道:“你杀伤力这么大,就不怕把某人也吓跑了?”
谁生的,谈兄吗?
毕竟在祥宁村,他看到男人都能怀孕生孩子了……
白玉星感觉头好痒,并且一阵阵地发紧发麻,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察觉到左前方仙尊的余光似乎掠了他一眼。
电光石火之间,溪兰烬飞快地再次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看来昨日在药峰上,江浸月说的贵客就是谢拾檀了。
听江浸月和其他长老的对话,他也猜出了魔婴的魔气大概率与魔祖有关。
白玉星左边是散发着嗖嗖寒气的妄生仙尊,右边是威严冷厉的大师兄,左右夹击,没法动弹,欲哭无泪地四下瞄来瞄去。
大师兄暗含警告地瞪过来,示意他老实一点。
白玉星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巨大的冲击之下,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所以小谢道友和谢仙尊……是父子?
和其他人一样,白玉星脑子里也在疯狂冒问号。
溪兰烬正在试图偷偷溜出广场,无声无息失踪。
不对,那谈兄还和小谢道友有过一段。
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溪兰烬的脑袋垂得更低。
江浸月顿时啧了声,摇摇扇子,开口道:“闯入药峰的邪魔已经被谢仙尊清除,诸位不必忧心,拜师大会照常继续。”
澹月宗准备和折乐门结盟了?
这个压力不该落在他头上的,谈兄呢!!!
但他的疑惑和其他人不一样。
方才在看清楚照夜神剑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完了,谢仙尊终于发现自己戴了顶绿帽子来找谈兄算账了,小谢道友要倒霉了,那个谢熹也要倒霉了。
然而高座上的仙尊落座后,四周许多人依旧战战兢兢地佝偻着腰,连维持秩序的其他长老和内门弟子都站在原地不动,一片沉默中,他要是动弹起来,实在是过于惹眼了。
溪兰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把身后这几个人打晕了直接跑路的可能性。
谢拾檀出现在澹月宗,是知道他在这里,来找他的吗?
谈兄呢?谈兄呢?!
难不成这对反目成仇的师兄弟和解了?
等一离开这个危险的大殿广场,他就立刻窜出折乐门的山门,头也不回直接走!
传闻里的妄生仙尊,怎么和化南秘境里的小谢道友长得一模一样啊?!
那眉眼身姿、银发金纹,浑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冷冷淡淡的脾气都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谢仙尊看起来比小谢道友年长了几岁。
澹月宗与折乐门彼此仇视,几百年间争执不休,纵使所有人都在迷惑,但没有人敢问妄生仙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绝对的力量之前,其他的都是虚言。
谢仙尊沉默了一下,开始收敛身上无形的威压。
他只能努力低下头,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理智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
谢拾檀漠漠然望着大殿里蝼蚁般的小弟子们,溪兰烬总觉得那道视线在看他,又不太确定,毕竟他紧张又心虚。
溪兰烬脑子里瞬间制订出了逃跑路线。
结丹之后,体内的灵力愈发澎湃,他对自己的幻化术还是有点信心的,高他修为几阶的他都有信心瞒过,但在谢拾檀眼里,这道幻化术会不会像层脆弱的薄纸,都不用戳,风吹吹就破了?
他能不能、能不能不呆在这儿啊?
拜师大会重新开始,人群又流动起来,溪兰烬鬼鬼祟祟地躲在雕塑后面,见此情况,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心里默念:看不见我。
小谢道友是谢仙尊的私生子?
看门主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其余十一席上连脖子都不敢转得弧度太大的长老把话咽回去,绷着脸努力维持严肃。
现在高高在上的仙尊落了座,他终于得以看清那张脸,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瘸了。
溪兰烬:“…………”
轻快的脚步声越靠越近,这回是好几个人一起过来了:“溪师弟,你走反了,来这边,门主听说在祥宁村时,你亲手抓住了一道魔婴的分身,表现很不错,想见见你呢!”
江浸月嗓音温雅,春风似的拂过所有人,紧张不安的小弟子们这才纷纷又活了过来,敢吭气了。
魔祖不是江浸月、甚至折乐门整个门派能对付的,谢拾檀不仅与魔祖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还曾绞杀了魔祖,所以在发现那缕魔气之后,江浸月主动邀请谢拾檀过来商量,非常合理。
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推测了。
所以谢拾檀应该不是为了找他而过来的。
按照小谢一贯冷淡的性子,对于陌生人,应当连看一眼都没兴趣,不可能在意他这个小小的折乐门弟子。
举世无双的谢仙尊,怎么会特地多看一眼一个普通的小弟子呢?
所以跟着其他人上去拜见江浸月,比当着其他人的面离开大殿广场要安全得多。
毕竟在这个时候,不论是站在人群里不动,还是逆着人流往外走,都会变得格外醒目。
瞬息之间考虑完备,溪兰烬镇定下来了。
不能慌,见到谢拾檀,一定不能慌,从容地迎上去,还有可能混过去,要是慌了,必被揭穿无疑。
他转过身,露出微笑:“好,多谢几位师兄姐提醒,我们走吧。”
溪兰烬这张脸捏得实在普通,但笑起来时,眉目之间风流蕴藉,生生将那张平凡的脸衬得活色生香起来,叫人一时挪不开眼。
几人同时愣了一下,也不生气溪兰烬乱跑耽搁时间了,气氛相当友好,带着溪兰烬往高台上走。
溪兰烬低眉敛目,跟着走上了台子。
阴云已经被撕裂,和煦绚烂的日光照落下来,拾阶而上时,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抬了一下视线。
日光洒在高座上仙尊垂顺的银发上,为那层俊美的轮廓镀了层朦胧的金边,方才正襟危坐的仙尊托着下颌,微微偏着头,目光从低垂的长睫间漏过来,似与他相撞了一瞬。
溪兰烬迟钝了一秒,才立刻又低下头,心跳得很快。
错觉吧,谢拾檀分明是在看药峰的方向。
几个小弟子在一只仙鹤的指引下,停在了江浸月身前。
江浸月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摇着扇子,非常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光明正大地把视线落在溪兰烬身上。
溪兰烬回忆了下昨天去找他的那个师兄说的规矩。
他们这个辈分的小弟子,在这种场合见到门主,得跪下来行叩礼。
虽然很不乐意,但为了不让自己太突出醒目,溪兰烬还是能伸能缩地一拂衣摆,准备跟着其他人一起跪下来。
看到他们的动作,方才还自自在在的门主突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噌地坐正,挥出一道劲风,拦住了面前这几个小弟子跪拜的动作:“咳,跪拜就不必了。”
察觉到身边那道带着警告的刺寒视线挪开了,江浸月摇了摇扇子,感觉很冤枉。
都不用谢拾檀警告,他也不敢让溪兰烬跪啊,在考试中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就罢了,让溪兰烬对着他叩拜,也不怕折寿了。
江浸月又咳咳两声,斟酌了下措辞:“听连长老回话,你们几个在祥宁村都有不错的表现,尤其是一个叫溪十的小弟子,表现甚佳,站出来让我看看?”
溪兰烬不情不愿地挪了一步上前,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惴惴不安样,压低声音,怯怯地开口:“弟子溪十,见过门主。”
开口的时候,他能明显察觉到,自己被一道清淡的视线笼罩了。
谢拾檀在看他。
边上风景好着呢,能不能看点别的啊谢仙尊?
江浸月表现得十分慈祥,问了溪兰烬几个问题,都是些关于修炼的,溪兰烬被谢拾檀盯得掌心都在冒汗,故作天真愚钝,回答得乱七八糟。
周围看过来的其他长老暗暗摇头,外门弟子本就多是莠草,就算选拔进了内门,也基本都是排在最末尾的那些,并不出众,在寿元将尽前,能结婴都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这个小弟子看来也不例外。
也不知道门主怎么就对他格外看重一分,叫上来亲自询问这些问题。
倒是有个长老没有移开视线,瞅着溪兰烬琢磨了下,决定等会儿把他收入门下。
他这一脉不如其他峰热门,都是教些剑法、符法、阵法、丹法之类的,教的是杂学,内门弟子大多不乐意过来,人才十分凋敝,能多个弟子来干杂活也是好事。
周围所有人心思各异,身后同行的弟子们羡慕瞅着溪兰烬,嫉妒他能有此等殊荣。
只有溪兰烬格外煎熬。
问完了吗?他好想走。
终于,江浸月悠哉哉地又问了个“平时修炼时可有感悟”这样无意义的问题后,旁边静坐良久,即使不开口存在感也极强的谢仙尊不咸不淡地开了口:“魔婴啼哭,众人皆晕,而你能扛住眩晕将其擒住,修为底子不错。”
熟悉、却又不是那么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
熟悉是因为,谢拾檀的声线和小谢一样,清冷如玉石迸溅,不熟悉则是因为,那道声音比少年时显然成熟了几分,多了点磁性低沉的质感。
溪兰烬的心弦颤了颤,声音小小的:“多谢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