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警察又找到她,这次是希望她回一趟碗渡街。妈妈疯狂阻止,说警察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孩子。她却立即同意,“我要去!我要去看看小宇!”
不过是半个月时间,碗渡街已经不是海姝离开时的样子,盛夏茂密的绿叶在秋风下变成了黄色,枯叶落了一地,树干上挂着警戒带,不再有小孩在巷子里疯跑,她经常去的小卖部关门了,人们看向她、看向警车的视线躲闪又戒备。
警察带她回到五村的平房,小宇家门前挂着封条,门打开,里面没人。她着急地问:“小宇呢?”
“谢宇不在这里。”
“那他人呢?”
“……”
警察让海姝讲述小宇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说了,以为自己老实听话,就可以见到小宇。但是没有。最后他们带他去了已经停工的养牛场,看到尸体发现现场的白色标志,那一刻,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沉闷的怪响。
小龙叔叔真的死了。喜欢笑的小龙叔叔,给她多打牛奶的小龙叔叔,长得比厂里所有工人都好看的小龙叔叔……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被抱起来,泪水就像初秋的大雨,模糊了整个世界。
警察还告诉他,他们在小龙叔叔的口袋里找到了有她指纹的糖果。
那是她最后送给小龙叔叔的草莓糖!
半年后,妈妈卖掉了房子,和新的丈夫搬到另一座城市。海姝也必须跟着他们离开,警察没有再找过她,而那耸人听闻的案子也一直没有侦破。她偶尔和小姑联系,问小宇的情况。小姑叹着气说,那孩子被警察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厂区改制,工人们都散了,城市扩大,世外桃源一般的碗渡街融入东叶区,真正成为了城市的一部分。
海姝上初中后,就开始住校,和家里渐渐疏远,妈妈热衷事业,和叔叔一起去国外发展,本想带上她,但她已经长大了,执意留在国内。爸爸一家与她更是没有多少往来。她在16岁的时候,成了双亲健在的孤家寡人。
小时候那个国际巨星的梦想也被丢弃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想要成为刑警。也许是盯着法制新闻、剪下报纸上凶案报道的时候,她想在无数零碎的消息中,找到碗渡街案已经侦破的消息。
但那案子竟然成了悬得不能再悬的案子,她大四开始实习时,查阅过权限内能够查阅的资料,也利用出差的机会,向杞云市的前辈打听过,得知的是——
谢小龙的死因是被子弹击中头部和气管,养牛场并非第一现场,只是抛尸现场。也不存在民间传的被血淋淋挂起来的情况,他被发现时是俯卧在草料中。
而发现人正是谢宇。
海姝清楚记得,在她离开碗渡街之前,绝对没有听到过枪声,枪让整个案子特殊起来,这或许能够解释当时警方为什么那么着急。
但往下看,这案子的另一个诡异之处出现——谢宇等到凌晨,都没有等到谢小龙回家,于是出去找。厂区的夜生活远没有市中心那么丰富,8点以后,人们几乎就已经各回各家了,只有一些不顾家的男人还聚在各村的棋牌室打麻将。五村养牛场那块儿看不见人。谢宇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摸黑查看,在草料中找到了已经死亡的谢小龙。
谢宇一个8岁的小孩,看到这悚然的一幕,正常反应要么是被吓晕,要么是大声叫人。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下来,就在尸体旁边,安安静静等到天亮。这一切都是他后来向警方交待的。
早上,养牛场开工,谢宇仍旧一声不吭。草料堆很大,起初工人们根本没注意到他这边,快到中午,一个工人才看到了尸体和尸体旁的谢宇,仓皇报警。
警方问谢宇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问他大半夜和尸体坐在一起不害怕吗?他说他不相信谢小龙就这么死了,以为谢小龙只是睡着了,等到太阳升起,谢小龙就会活过来。
警方不信这种说法,怀疑谢宇在谢小龙的死里起了某种作用,他很可能看到了凶手,又或者与凶手一伙。而海姝那句“小宇和小龙叔叔吵架了”的证词让警方更加怀疑谢宇。
但最终,警方在做了大量走访排查后,还是没能找到凶手。这起案子就这么成了悬案。
如果还是一个普通人,海姝也许发现不了什么,但此时,海姝经过三年多的专业学习,已经是一名准刑警,她看出了太多的破绽和不合理之处。
比如警方的记录中甚至没有谢小龙本人的详细资料,枪击案绝对是大案,必须从被害人本身的背景查起,但是警方没查,或者说查了,但记录被调走,导致现在再看谢小龙,会觉得他是个模糊的、没有根的人。
海姝不认为杞云市警方会犯这种错误,那就只能是,谢小龙的身份被更高级别的部门刻意隐藏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小龙到底是谁?
而谢宇也失踪了,海姝在社会层面和警方层面都打听过谢宇,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海姝不禁想,如果谢小龙不是谢小龙,那么谢宇是否也不是谢宇?
正式成为刑警后,海姝还打听到另一件事,谢小龙案虽然没有侦破,但警方在查谢小龙案时在碗渡街部署了大量警力,查来查去,居然查出副厂长黄战勇勾结当地黑.势力谋杀前厂长、贪污受贿、做假账、侵吞集体资产。黄战勇和厂里五人被判入狱,后来黄战勇死在狱中。
再往后,海姝就没能得到更多的消息了。她从一个小队员渐渐成为滨丛市警界威名赫赫的女队长,有太多案子需要她处理,最近几年,她几乎没再想到过碗渡街、小龙叔叔、小宇。
当海姝从回忆里回到现实时,新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拿出隋星送的海星耳钉,给自己戴上。
化妆品店的老板说,只要偶尔戴一戴耳环,耳洞就不会封上。和妈妈一起生活后,妈妈说她是个小孩,不准她戴耳环。她和小宇已经失去联系了,不想这个承载着记忆的耳洞也消失,于是她时常偷偷拿出塑料棒,戳一戳耳洞。
长大之后,她不再关心耳洞,但大约因为小时候每每要封住,就被她戳开,耳洞再也没有封住。
她顺利地戴上了海星耳钉。
她来到窗边,吹着有轻微青草味的夜风,在心里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她是为什么会成为刑警?为什么以荀苏苏为榜样?
因为在她8岁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叔叔,和一个陪她度过暑假的小男孩,叔叔遇害了,凶手至今没有落网,小男孩也失踪了,没有如约和她在下一个暑假相见。
她耿耿于怀,想要找到真相。当时的警察没能破案,那就由她穿上警服。她的人生在那个夏天拐了一个巨大的弯,她再也不想成为国际巨星。
第44章 山灼(04)
04
长期在一线奔波, 海姝没有认床的毛病,躺下不久就进入了梦乡。睡着前她有种奇异的预感,觉得也许会梦到小宇。
出事之后, 她多次梦到小宇, 小男孩哭得说不出话,小小的一个, 身上的背心都有了破洞,她也跟着难过, 走近想要抱住他。可是他抬起头,从眼里流出来的是红色的泪。她每每尖叫着醒来, 一墙之隔, 是妈妈和叔叔颇大的动静。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童年的小男孩了。
清晨,海姝怔悚地醒来,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 然后一把抓住额发, 用力往后捋了捋。
她确实做梦了, 可是梦到的不是小宇,是白天在局里见到的墨镜男人。
梦像一个被拉得无限长的慢镜头, 男人从电梯走出来,走向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虚影, 男人看向她, 又转向另一面, 他们不断靠近, 靠近, 却始终没能像现实里那样擦肩而过。
过于漫长的梦境像是梦魇,要不是生物钟到了, 她差点被魇在里面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