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 薄野津一直在按照他们给他安排的既定路线行走,从未自己做过主, 这是他第一次不听话。
卿晏想起东海蛟妖死前的话。它说, 这是他欠他们的。
他提了提唇角,心中愤懑起来。荒谬, 他哪里欠他们的了?这么多年, 还不够吗?他们将他当成一件工具来看, 是真的没把他当成一个人过。
荒城内到处都是坍塌的屋舍,焦黑一片,遍地狼藉,黑紫色的魔气犹在缠绕不休,逡巡不去,但是金色的灵力如海般漫了过来,魔气便如阳光下的露珠,被镇住,很快消弭不见了。
薄野津手里拎着剑,垂着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卿晏站在街道的末端,静静地看着他,心绪浮沉,跟四周的大雪一同上下翻飞。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魔气便随之散去。那道身影缓缓地往前踱着,不急不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木然呆板的雕塑。整座城一片死寂,他整个人也一片死寂,那具身体里仿佛没住着灵魂,完全是空洞的。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卿晏看到城中到处飘浮逸散的金色灵力时,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远处的那个人,将自己的魂魄掏了出来,放血似的,不顾一切地将一身的所有灵力都散了出来,去压制净化那些汹涌的魔气,决绝至极,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安危。
原来他是这样解决这场罹乱的。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原来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明明是有办法的,只是那些神灵不愿用,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法子,他们当然不愿意用,这哪有杀几个凡人来得简单呢?
雪粒落在他眼睫上,卿晏抿着唇,很轻地闭了下眼。
薄野津的冠发散了,衣襟凌乱,但他也没去管,他耳边似乎远远地响着无数人的哭号,风声混杂着那些哭声,如同一只只手,拉着他往最深的泥潭地狱里下坠。他的身体冰冷,一颗心更是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前方是魔气冲天,身后是尸山血海。
神灵肯定地说,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薄野津脑中本是空白一片,忽然淡淡地想,那么,就到这里吧。
如果他救不了所有人,那么与北地同葬,也无所谓。
至少他可以说一句,他无愧无心,没有尸位素餐,的确是尽力了。
他是神,享受世间香火供奉,被那么多人相信着,他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他自暴自弃、近乎麻木地往前走着,像是孤城里一缕仅剩的游魂,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却在看到前方的人之时,倏地顿住了步子,停了下来。
雪深深密密,满城白絮,几乎要将整座城埋葬,薄野津孤孑地立在那里,雪色呼啸着席卷过他的眉眼衣袖,身形修长,像是这地狱之地最为光明安全的存在,但卿晏却觉得这场雪将他也埋葬了。
他们隔着纷飞大雪对视。
疾风高旋低回,风声如同呜咽,头顶不时有闷雷滚过,远处有人群哭号声,可是那些声音都很遥远,卿晏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天地阒静,时间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薄野津的眼神终于动了下。那双漆黑的眼原本没有焦距,望着前方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可慢慢地,他的眼神如一团碎光聚拢而起,凝在街道尽头的少年身上。
他像是从一场险恶大梦中惊破,倏然回神,那眼神里居然露出了一点儿迷茫。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种自暴自弃、如同死灰一般的气质淡了点,如春风吹又生一般,居然奇迹般地重新露出了一点活气。
卿晏胸口处传来轻轻的闷痛,心想,原来那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后来他是怎么过来的?刹那间,卿晏心中飞快地闪过他们在北原时相处的画面,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来北原是因为从前杀孽过重,如今折罪修行。”
“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
“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
“……”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可是听他说,与亲眼所见总归是不一样的,那些口吻淡淡的话语突然立体鲜活起来,鲜血淋漓地摊开在他眼前。
刻苦铭心。
卿晏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待在北原寒风中,避世不出,算是赎罪自省么?
可他又有什么罪要赎?他哪里做错了?
薄野津仍然立在那里望着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像是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卿晏又闭了下眼,压下了那些情绪,忽然向他的方向跑过去。
薄野津人没有动,只有眸光微动,似乎仍是有点迷茫意外的样子。
少年冲他奔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燃烧的火球,洁白的衣角随风扬起,明亮得几乎能照彻眼前的黑暗,薄野津怔愣着,直到他直直撞进自己怀中。
卿晏张手抱住他,感到被抱住的人僵了一下。
他十分用力,以至于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雪落在他们身上。
卿晏抬起头来看他,跟薄野津垂下的眸光轻轻一碰。
薄野津的长发和眉眼上落满了霜白雪屑,几乎把他的眼睫染成了白色,漆黑的发丝被雪浸得潮湿,贴在鬓边,又被风扯乱。他的道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凄艳红梅,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至极,甚至连侧脸和眼角都沾着几缕溅上来的血。
卿晏伸手掏了下袖子,拿出他从津哥那里顺来的那张帕子,无声地抬起手,细细将脸侧的血迹擦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