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听了一耳朵,心下失笑,想,贾兰小小年纪倒是圆滑,话说了没说一样。
可李纨紧接着就抛出一枚重磅□□下来!
只听她揉揉贾兰的后脑勺,笑道:这事在可与不可之间,所以,如果林老爷派足了人手,气势做足,不论老祖宗如何哀求,只要把黛玉姑姑接走,那她就能回去。如果林老爷只派了一两个仆人来贾府接人,她就回不去。
说到底,还是力量的差别。
薛宝钗登时想捂住耳朵!
一个遵从三从四德的孀妇,教孩子这个她不认为有问题,但这毕竟太耸人听闻,会惹人非议,躲了才能清净。
贾兰仿佛是懂了,重重的嗯了一声。
外头的仆从都把黛玉离府当八卦讲,这时就有婆子在外头高声谈论最新进展了:林家老爷派来的管家脸色臭了下来,怒道,你家一直扣留着我林家女儿,还让愚顽男童胡搅蛮缠,是何意思!
又有林家来的人,说一应仆从船只行李都备齐了,只要姑娘带了贴身之物就能走。
那婆子说话绘声绘色,夹枪带棒:老祖宗就不好留人了,凄苦的喊天喊地。可外家的终究是外家,就算是姑表又怎么样?还是没良心,略劝了几句就跟林家的走了!
又有人啧然:可怜宝二爷对林姑娘一片痴心,体面都不要了,林姑娘却理都不理!
屋内的人:
贾兰眨着懵懂无知的眼睛,问道:如果外面的那些人,吃的是林家的饭,他们是不是就会说黛玉姑姑的好,反过来说宝叔叔的不好了?
李纨笑道:是啊。
薛宝钗现在只想砍掉她无事生非,往闹地儿走的腿。
可暗暗的,她心下还是生了点羡慕。
第10章 李纨(5)
李纨原先怨恨许多东西,包括女子戒律,包括那些老祖宗房里的猫儿狗儿都比寻常人体面的潜规则。
但在那日黛玉回林家,该去还是该留的抉择思量中,李纨渐渐看透了这层规则。
规则都是人定的,有资格定规则的,都是有权势、有力量的。
而立了千年的规则,更是吸引无数人俯首于它,力量虬结在一处,更显得无法撼动。
于是,只能顺从。
她逐一教给了贾兰。
为什么要对素不相识,毫无交流的祖父母以礼相待,尽全孝道?因为居人屋檐,不得不低头。
为什么一些狗屁倒灶的礼节规范,都要一板一眼的执行?因为居四海之内,不得不低头。
所以,贾政半年一旬想起来,提起贾兰一句,他就得现出感恩戴德的面子情来。
所以,王夫人偶尔让李纨去抄佛经,她就得恭恭敬敬的去抄。
所以,外人要贾兰得势后扶持族人,他就得捏着鼻子,为了本不属于他的、他也不想管的事奔波劳碌。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贾兰憋屈过。
考上举人,考上进士,能独立在外谋生,那样子,身上的束缚才会减少。李纨说道。
贾兰呆立半晌,娘亲的话和圣人之言在脑子碰撞。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李纨也不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她不干涉。
像宝钗姑娘,选秀没选上后,一心想当宝二奶奶,她劝过两回,听不进去,也就没办法了。
大概因为这一世贾兰没有在家学里虚度光阴,贾兰渐渐大了,中了童生,又中了秀才。
贾宝玉看着自己的大侄子成了与世间同流合污的庸人,颇为痛惜,和前来劝慰的宝钗闹了别扭。
贾政看着自己的孙子成了贾家二房的希望,颇为惊喜,常拉着他和自己的清客一起谈论诗画。
贾兰厌烦这些虚头巴脑的,不想去,想着娘亲与圣人的话,就委婉求告:孩儿很想陪伴祖父以尽孝道,奈何学识不足,只想刻苦攻读,以赴乡试,给贾家增添荣光。
贾政听着,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却挑不出错来,只能挥手允了。
他还想着,等贾兰中了举人,再和他一块品读诗书,吟诗做画。
可没过几个月,忽然就有禁军冲了进来,查抄贾府。那些清客见状不妙,裹了古画珍玩就跑了。
贾政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笑脸相迎、相谈甚欢的清客说走就走,一时间心如死灰。
贾政的情况却已经还算好了。
荣国府大房更是凄惨。贾赦和贾琏因是男子被不由分说扣下,王熙凤因为掺合了不少人命官司,又放利钱,也额外被关了进去。没几天牢里就传出消息,贾琏把王熙凤休了。
这时人心惶惶,王家势弱,兼王熙凤的确有错,便不敢多说什么。王熙凤凄凄婉婉,也不敢为自己求情,只求王仁照料幼女。
王仁满嘴应承,把巧姐儿接了出去。转天,就联系人牙子,要把巧姐儿卖了,给自己赚赌资。
因着他贪心不足,在价格上多有磨嘴,人牙子不忿,又舍不得巧姐儿的身段,便磨磨蹭蹭的,想低价买了。
如上一世一样,见着不好的侍女连滚带爬的跑去贾府,想找人去救她。
亦如上一世一样,府里的人报与了贾兰。
报消息的人从小伺候贾兰,报了消息后低声劝道:要我说,这是王家自个儿的事,爷大可不必搀和进去,给自己惹一身骚来,他脸上有些大仇得报的喜悦感,再说,她的娘亲掌权时,可没多给爷一些好脸。
贾兰心下想着。圣人之言自然是要他救,而娘教导他的那规则与力量之类的,与年幼的巧姐儿也无关。
不管老祖宗如何,王夫人如何,凤姐又如何,稚童终归无辜。
我去一趟吧,贾兰道,点十几个仆从,一起去。
李纨得了消息时,贾兰早已经出了府,浩浩汤汤往王家去了。
王家守门的,见领头的是贾家人,后头带的人又多,门都不敢守,躲开了。
畅通无阻。
王家的大宅院还在,不过关了一半,租出去了,剩下一半的地,住起来挤挤挨挨,空气中仿佛全是凝结的破败气息。
没走几进,就能听到人牙子唱念做打般的咿呀声:
你说这姑娘养的好,模样俏,头牌都当得。但毕竟是没长开,万一一个不好,砸手上,那可怎么办?一百两实在是太多了!
贾兰听着,原以为会空荡荡的内心,居然也慢慢填满怒火。
巧姐儿,贾府这十年来唯一出身的婴孩,完全可以说,他见着巧姐儿,从襁褓之中、牙牙学语,到现在头上绑着两个揪揪的样子。
更何况
贾家女何时能让王家人来卖了!贾兰喝一声。
身边的精壮仆从乖觉,立时把人牙子和王仁都围住了。
人牙子惊的忙摆手:我可不知道什么贾家王家的。
王仁外厉内荏,一脸骄横,也喝了回去:我那不着调的妹妹被休了,就重新是王家人,她生的女儿,自然也由我来处置!
还没等贾兰训斥,人牙子就笑了:你这说的是什么道理?早知道这姑娘姓贾,不是你王家人,我连门都不上的。
贾兰施施然解释原因:现在罪名未定,她的祖父依旧是一等将军,更有一个考中秀才的哥哥。你这是在买卖良民,要问罪的。抓了!
仆从们只一愣,就纷纷把惊愕的王仁抓住,扭到官府去了。剩下几个仆从,从王家抢了马车,请巧姐儿上车,开回贾府去了。